在儒家的传统中,孔孟总是形影相随。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宗旨也始终相配合。但是仔细比较他们,却也发现很多不同的地方。
最明显的,《论语》中所叙述的孔子,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不像孟子凡事紧张,所以孔子能够以“君子坦荡荡”的风格去保持他的悠闲;与这种态度截然相对的是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主张。孔子还说这样不吃那样不吃,衣服也要色彩裁剪都合适;孟子却毫不忌讳地提出“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
孔子没有直接的提到人之性善或性恶,但是他既说出虽为圣贤仍要经常警惕才能防范不仁的话,可见他认为性恶来自先天;他又说“观过,斯知仁矣”,好像这纠正错误、促使自己为善的能力,也要由内外观察而产生。孟子则没有这样犹疑。他斩钉截铁地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孔子自己承认,他一生学习,到70岁才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的自信,则可以由他自己所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一句话里看出,这种道德力量,经他解释,纯系内在的,由自我产生的。
孔子对“礼”非常尊重。颜渊是孔子的得意门徒,他死时孔子痛哭流涕,然而孔子却根据“礼”的原则反对颜渊厚葬;又因为“礼”的需要,孔子见南子,使子路感到很不高兴。孟子就没有这样的耐性。齐宣王称病,他也称病;鲁平公没有来拜访他,他也不去见鲁平公;他对各国国君的赠仪,或受或不受,全出己意。
这中间的不同,不能说与孔孟二人的个性无关。《论语》与《孟子》两部书的取材记载不同,也是有一定影响的。孔子和孟子相去约两百年,时局已有很大变化。
春秋时代的战事,显示了社会的不稳定性;但战事本身,却不足以造成社会的全面性动荡。孔子对当日情形,还没有完全失望。他的闲雅代表着当时的社会,相对于战国的暴乱而言,还相当的宁静,所以他仍提倡“克己复礼”,显然认为过去的社会秩序仍可以恢复,表现一腔复古的热忱。
孟子被称为有“革命性”,这是因为战国时代的动乱已经大大超过春秋时期竞技式的战争,这使他知道,只是恢复故态而不改弦更张是不能济事的。齐宣王问他贵戚之卿应做的本分,他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也就是容许废君而另立族中贤人。这已经不是孔子所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严格规矩了。
宋朝以后,《孟子》既为各朝经筵讲解之用,也为科举取士的标准,对中国思想史有巨大的影响。他的性善论必定带着一种强迫性的推论,因人既生性为善,那么强迫人们保持这种天性也不算过分了。他的低水准平等思想——例如“乐岁终身饱,凶年不免于死亡”,以及“省刑罚,薄税敛”,在一个简单的农业社会里,被奉作经典,同时也符合事实的需要。
(节选自《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