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楼主
冯骥才
青云楼主,海河边一小文人的号。此君脸窄身薄,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远瞧赛几根竹竿子上晾着的一张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他能写能画,能刻图章,连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们说他——手糙了点儿。因故,天津卫的买卖没他写的匾,饭庄药铺的墙上不挂他的画。他于书画这行,是又在行里,又在行外。文人落到这步,那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还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于是,青云楼这斋号就叫他想出来了。他自号青云楼主,还写了一副对子挂在迎面墙壁上:“人在青山里,心卧白云中。”他常常自言自语念这对子。每每念罢,闭目摇肩,真如隐士。再说他隔墙就是四季春大酒楼,整天鱼味肉味葱味酱味换着样儿往窗户里边飘。关上窗户?那管屁用,窗玻璃拦得住鱼鲜肉香,却拦不住灯红酒绿。一位邻居对他说:“你这青云楼干脆也改成饭馆算了。这青云楼三字听着还挺好听,一叫准响!”
这话当时差点叫他死过去。
乾旋地转,运气有变。一天,有个好事的小子陈八,带来一位美国人拜访他。陈八说这老美喜欢中国的老东西,尤其是字画。青云楼主头一回与洋人会面,脑子发乱,手脚也忙,踩凳子挂画时,差点来个“人仰马翻”。那老美并没注意到他,只管去瞧墙上的画,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赛洗屁股时叫水烫着了。然后,嘬起嘴啧啧赞赏一番。最后老美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对青云楼主说:“我、太、高、兴、了、谢、谢——我、太、高、兴、了、谢、谢——”他大概只学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一直告辞而去。
青云楼主高兴得要疯。他这辈子,头次叫人这么崇拜。两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洋文写的信。他拿到《大公报》的报馆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对他说:“你用吗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腾出神经病来了?他说他回目后天天眼睛里都是你写的字,晚上做梦也是你的字,还说他感到中国的艺术家绝对都是天才!”
青云楼主如上青云,身子发飘,一夜没睡, 天亮时,忽来灵感,挥笔给那老美写了“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亲手裱成横批,送到邮局寄去。邮件里还附一张信纸,要求人家把字挂在墙上后,无论如何站在这字前面,照张照片寄来。他想,他要拿这照片给人看。给亲友看,给街坊邻居看,给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给买卖家那几个大老板看,给报馆的编辑们看,最后在报上刊登出来。都看吧!你们不认我,人家老美认我!
他在青云楼中坐等三个月,直等到有点疑惑甚至有点泄气时,一封外皮上写着洋文的信终于寄来了。他忙撕开,抻出一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里边并没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里边,他捏住照片抻出来一瞧,有点别扭,不大对劲,他再细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边照了相,可是字儿却挂倒了,全朝下了!
(选自《俗世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