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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

    到了十二月底,一天比一天冷。牧归时,羊背盖满大雪,马浑身披满白霜,嘴角拖着长长的冰凌。牛和骆驼也全都长出了白眉毛和白胡子,一个个显得慈眉善目。至于骑马回来的人,眼睫毛和眉毛也结满粗重的冰霜,围巾和帽檐上白茫茫的。

    就在那几天,收音机的哈语台播报了寒流预报,说一月头几天乌河以南的冬季牧场气温会降至零下四十二度,提醒牧民外出放牧不要走太远。于是大家开始做准备。泥土已经不多了,但居麻还是和了些泥巴,把结着厚厚冰霜的墙角漏风处糊了一遍。

    高寒天气终于到来了。在零下三十五度的清晨里,喝着烫乎乎的放了胡椒的茶,双脚还是冰凉的。离熊熊燃烧的火炉不过一米来远,嘴里还能呵出白气。我又靠近火炉一些,离半米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一尺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居麻说:“你要干什么?吃炉子吗?”

    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古人会说“酸风射眸子”——果然很酸!果然是“射”!迎风眺望远方,不到几秒钟就泪流满面,眼睛生痛。加上眼泪在冷空气中蒸腾,雾气糊满镜片,很快又凝固为冰凌,立刻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而这风明明又不是什么大风,只比微风大了一点点而已。

    房子尽管被认真修补了一遍,还是四处漏风。房间里的一锅雪,放一晚上也化不了一滴。晚饭时无论大家怎么劝茶,我都打死不喝——怕起夜上厕所……

    那几天,居麻放羊回来,一边去除身上寒气沉沉的厚重衣物,用力拔掉大头靴,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好得很!太好了!越冷嘛,我越高兴。零下四十度不行,要零下五十度才好!”我赶紧问怎么了,他说:“早点把脚冻掉算了,以后就再也不怕脚冻了!”

    平时居麻回来得很晚,往往五点了,太阳落山很久了还看不到羊群。快六点时,暗沉的荒野里才有点动静。当羊群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时,我就走下沙丘遥遥前去迎接。等我走近了,他撇下羊群打马飞奔回家,留下我独自赶着羊慢慢往回走。

    每次出发前,居麻光穿他那身行头就得花去老半天时间,尤其是穿靴子。他的靴子虽然大了两号,但还是不够大,不能同时穿羊毛袜和毡袜,否则太紧了,血流不畅会更冷。于是他在羊毛袜和毡袜间犹豫了半天,选择了毡袜。毡袜虽然太硬,但毕竟密实些。穿上毡袜后,再往脚踝上各裹一块厚厚的驼毛块,并想法子使之顺溜地塞进靴子。全身披挂妥当后,再艰难地坐下来,连喝三碗热茶再出发。

    我叹道:“又要开始锻炼身体了!”

    他闻之突然正色,笔直站起,用喊口号的架势大喝:“锻、炼、身体!保、卫、祖国!!”捞起马鞭,推门昂然而去。

    同样是牧民,隔壁那兄弟俩一出门就穿得跟强盗似的,从毡筒到皮裤到围脖帽子,全身上下只露着两只眼睛。而居麻除了一件很旧的皮大衣和两件驼毛毛衣,啥也没有。居麻说他放羊时,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扯些梭梭柴在雪地上生一堆火烤脚。有一次眼看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了,可还是扛不下去,生火暖和过来后,才能继续往家走。

    有一天早上,我问居麻:“今天你在哪个方向放羊?我拎个暖瓶,走路去给你送茶!”

    他说:“豁切!”

    但那天晚上居麻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中午给我送茶吗?等了一天……”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连我不是也啰里巴嗦围裹了重重物什吗?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应当,寒冷可以抵抗。

    居麻说,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不可躲避。再往后,随着白昼的变长,气温总会渐渐缓过来。一切总会过去的。是的,一切总会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二月初的某天黄昏,我在北面沙梁上背雪时,一抬头,突然发现太阳高悬在沙漠之上。而以往在这个点上,太阳都已经沉入一半了。而且落日角度也明显偏北了许多。宽广的大风长长地刮过,迎风度量一下,竟然是东风,是东风啊!

注:①李娟,散文作家,诗人,新疆阿勒泰人。2010年冬天,李娟跟随着熟识的哈萨克牧民居麻、加玛一家,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沙漠,度过一段艰辛迥异的荒野生活。而后,她将这段经历写成了她的第一部长篇纪实散文力作《冬牧场》,本文就节选自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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