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中国先秦历史问题的研究与讨论,远未达到可以脱离历史文本记录而单独构建的水平。夏时期的研究也是如此。虽然夏王朝未被考古学发掘的同时期文字材料所证实,但也并非仅是“单线进化论”的阐释预设。既有的历史文本在兹,夏文化的探索,无论证实还是弥补,无论证伪还是重构,都必然是在先秦史整体研究框架下进行的。
②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不应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夏文字的横空出世。一方面,甲骨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学科发现,是史料获取中的“小概率”事件。陶寺朱书陶文的发现,可以确信在文献史学编年体系内的夏时期,应当有文字存在,甚至有可能与殷墟甲骨文同属一种书写体系。但夏时期的文字载体未必契刻于龟骨,而如果书于竹帛的话,在北方保存环境下,可能早已湮灭于地下。即便未来有幸发现了早于殷墟的文字材料,若没有类似甲骨文的王世记录,同样无法证明。另一方面,期待发现王陵以证明夏王的存在,以目前考古认知推测也是强人所难。晚商以前,带墓道的大墓在中原地区高等级贵族墓中并未出现。晚商以前的王陵,规模可能不大,可能没有墓道等明确标示身份地位的特征。即使发现,也不易辨识,更不易与具体的王相对应。对于学者们寄予厚望的夏都探索,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如何从龙山晚期出现于中原腹心地带的数十座大小城邑中证明某处遗址是夏代的某处都邑,同样很有难度。可以说,不具备考古学训练的知识界,都习惯于以殷墟为样板和标准来要求或判断“夏墟”,这正是当前夏文化探索的论证逻辑悖论。
③其实,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考古学家,都认可夏文化探索无法脱离考古材料。这不仅蕴含着对考古发现的憧憬,也必然寄托着将既有考古发现的诠释转化为历史记载话语系统的愿望。史料的扩充带来了学科范式的转移,但实现学科范式转移后不同史料与话语系统间的融合需要艰难探索。夏文化探索,要实现文献研判的范式转移,目前必须依赖于对考古发现的解释。换言之,先秦史框架体系研究无论离开了考古内证,还是离开了出土文献的话语背景分析,仅局限于任何一方的讨论,都只会是片面判断。夏文化认知的突破,必然需要二者的衔接。
④本世纪以来,考古发现一日千里,在改变对夏时期社会发展程度的想象之外,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对历史文本记载的再认知问题。历史文本不仅是指过去的事实本身,更是指人们对过去事实有意识、有选择的记录。东周以来对夏时期的文献记载,必有所本,而不能简单将之视为是周人为了某种政治或理想的伪造。作为东方文明的代表,中国先秦史的框架性认识,无疑代表着对东方文明演进历程和国家、王朝形成过程的认识。在这个历史认知背景中,如何看待中原地区龙山文化晚期开始的“以中原为中心”的历史趋势,正是夏文化研究的关键。中原中心的形成,离不开对社会最上层的国家性质、族群差异和核心制度与政治决策等问题的捕捉。
⑤作为史学问题存在的夏文化研究,目前主要依赖于考古学的分析,但未来还有更大的探索空间。诸如早期文字与权力、文明之间的互动关系;人群的流动与婚姻、家族形态;早期国家区域中心与周边聚落的控制关系、地方行政机构等问题都是当前夏文化研究的薄弱环节。
(摘编自常怀颖《打开夏文化认知的新视界》,《光明日报》2019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