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吾师
舒乙
一生中教过我的老师上百位,但有一位,他并不会说话,他是长在树上的小树叶,却使我难忘,我尊他为我的老师。
他曾伴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给我安慰,给我勇气。直到今天,一闭眼,他便回到我的眼前,真的。他仍在树梢上迎着寒风飞舞,表现了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大无畏精神。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我住的“牛棚”是两间大教室,外间住着看守我的人,总有五六位之多,里间就我一个。住进来之后,他们便向我宣布了纪律:不准回家,不准自由走动,完全隔离,写信要经过审查,去食堂吃饭时不得和任何人说话。每日三餐是放风时间,我在前面走,后面五六个人跟着,浩浩荡荡,面孔非常严肃。
审查并不是天天进行,甚至根本就没有几次像样子的审问。隔离本身仿佛才是目的。
越是没有变着花样的折腾,日子越是难以打发,孤独就成了最难受的事。孤独窒息了我,几乎把我掐死。
窗外有一棵大树,是加拿大杨树,长得很茁壮,树冠蹿得比楼顶还高。我住进去的时候,是夏天。满树的绿叶油亮油亮的,迎着微风舞动,因为叶柄长,摆动幅度很大,显得非常活泼。
我常常呆坐在窗前,瞧这棵大树,看树叶翻腾飞舞。树叶们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不说话的而充满了生机的朋友。我一看就是一天。
迎来了秋天,又送走了夏天。西伯利亚寒流既冻坏了绝大部分树叶,又刮走了大部分树叶,大树上差不多只剩下光光的枝干。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眼前,连叶柄在狂风中由树枝上脱离的一刹那我都看得很清楚。朋友们随风而去,我感到凄凉,冷冷的,虽然窗户的亮度增加了,大树的枝干也清晰了,但一切都显得那么大而无当,单调枯燥和万分失落。
最后,全树只剩下一枚大叶子始终没有被风卷走,特别神奇。大风时,他大幅度摇摆,拼命飞舞,经受了惊心动魄的撕扯,却坚持在那里。于是。每天醒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这枚孤军奋战的叶子还在不在树上。
他在树上足足比别的树叶多呆了十天,多么艰难的十天,多么难忘的十天,多么伟大的十天。
在这十天里,我每天都在观察他,为他揪心,为他害怕,为他担忧,同时也为他骄傲,打心眼儿里敬佩他,把他当作最贴心的知己。他的状态有点儿和我相似,但他的处境比我更加险恶,比我更加孤单,他却像一面小旗,高高飘扬,挺得住,站得稳,生得牢,成为我无言的榜样,伴我走出困境。
我坐在封闭的禁室内,面对一枚小小的树叶,受着一堂生命的课。树叶是我的老师,我是树叶的学生。随着树叶的每一次翻飞,我思绪渐入正轨,完全镇定下来,像一只蜕壳的蝉,体验到一种心灵的新生。
我终于能把逆境当成一种锻炼自己身心的机会;我终于能把度日如年的日子尽我所能安排得满是节目,宛如给自己开办一所单人补习学校;我终于能修得一付心安理得、遇事不惊、吃得下睡得着的坦然心态;我终于能把只说真话不讲假话的原则坚持到底;我终于能把宽厚待人、善待他人,包括善待那些反对过自己的人当作自己的处世信条;我终于发现自己变得更爱我的长辈、妻子、孩子、朋友,变得更加热爱这个多事的世界。
所有这些变化只因我接受了那枚不会说话的挺立到最后的小树叶的启示。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那棵大树的所在地,可惜,大树已被伐掉。
那枚孤单而可敬的叶子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一闭眼,它便来到我的眼前,真真的,在狂风中上下翻腾,一点儿也不服输。
可爱的小树叶,我的老师,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