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上级
马烽
去年夏天,我被分配到县防汛指挥部工作,农建局田副局长是我们的领导。他走路总是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迈着八字步;讲话也是少气无力,好像什么事都不能使他激动。
我来的第九天夜里,山洪暴发了。接到电话,我一口气跑到农建局,撞开田副局长的房门:“老田,永安河发洪水!安乐庄决口了!”他一只手支起半个身子问道:“安乐庄什么地方决口了?”我说:“在汽车路东。”他听完,竟又躺下了,不紧不慢地说: “没甚要紧。”我我又急又气:“你知道有多么大流量?一百多个!”“那更没办法!”
“三岔河也发洪了!”小秦急慌跑进来。他的话音刚落,老田就像中了电似地“呼”一下坐了起来问道:“多大流量?”小秦说:“水漫到龙王庙背后了。”老田说:“那至少有九十个。” 他一面急忙穿衣服,一面说:“赶快通知海门村、田家庄,全体上堤。快!”
我跑回办公室刚把电话打完,老田就大踏步跑进来,抓起电话:“马上接杜村,上舍……听着,把三支渠的闸拔开一孔……什么?已经全拔开了?我就怕你们来这么一手,马上闸住两孔……”他放下这个耳机,马上又抓起另一个,详细地指示:要防守哪段河堤,开哪个支渠闸,闭哪个支渠闸……我忙把河流渠道图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根本没看一眼,继续讲他的。
老田打完电话,回头对我说:“咱俩到海门去,恐怕那里南堤要出问题。”在车上,我问他,两条河都发了洪水,安乐庄还决了口,一点都不着急;而三岔河只有九十多个流量,为什么就急成那个样子?他说:“永安河坡度大,洪水来源少。别看来势猛,顶多四个钟头水就退了;再说,汽车路东种的都是高秆作物,过一下水也淹不死。三岔河不一样,洪水来源多,同时愈往下游坡度愈小。你想想,水量大,泄洪慢,这不要命?”
下了车,他走得飞快,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奔跑。爬上南堤的时候,只见河里的水已经漫到平台上来了。走到了防汛指挥部。老田扫了一眼说:“怎么老姜头没来?”“刚才觉得不要紧,就没叫他。”老田生气地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马上把他请来。”不多一会,有人扶着个白胡子老汉进来了,是堵决口的行家老姜头。
过了一会儿,堤坝决口了。堤上灯火通明,人们奔跑着,喊叫着,来来往往运送沙袋。 老姜头吆着号子,指挥人们打桩;老田领着一些人填沙袋。决口慢慢在缩小,夜里三点多钟,眼看很快就可合拢了,可这时水更猛更急。木桩刚打下去一半,就被冲走了。
老姜头哆嗦着爬上堤堰,气喘吁吁地对老田说:“堵不住啦!我是没有这个本事了!”老田对老姜头吼道:“非堵住不可!要真的决了口,南边这七个树,都得灌了老鼠窝!你再胡说八道惑乱人心,我先把你填到水里!”
老田一面叫喊赶快往前运沙袋、木桩,一面转身向众人喊道:“会水的,跟着我来!”只听人群中说:“老田下水了!”“咱们还愣着干吗? ”马上就有五六个壮小伙子跑到他身边,接着又跑出来个……老田领着头下水了,拉着长长的队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冲得人们东倒西歪,人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乡党委翟书记挽着一串人在对面下到河里,挣扎着往这边移动。老田和翟书记一次又一次想靠拢拉起手来,但一次又一次被巨浪打开了。堤上的人都急得要命,都替他们提心吊胆。
蹲在地上的老姜头,猛一下站了起来,向堤上的人喊道:“快! 抬一根长电线杆来!”电线杆很快抬来了,老田和翟书记靠着电线杆,终于挽到一起了。水里的人也都一个个紧挨着,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堤上又有很多人呼喊着手挽着手下到水里。转眼间,决口上就排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结成了一条冲不断的堤。
大股的洪水终于被拦住了。可是风浪也更加凶猛起来,一个巨浪接着一个巨浪,照他们劈头盖顶反扑。当巨浪扑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没了;当巨浪退下去的时候,无数的头才又露出水面……岸上的人们继续打桩,填沙袋,决口逐渐在缩小,沙袋是逐渐在增高……
黎明时候, 决口终于合拢了。人们欢呼起来,水里的人叫喊着爬上堤岸。 大家七手八脚把老田拉上堤岸,他两条腿弯曲得像两张弓,鼻子里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息。老姜头含着两眶热泪,脱下自己的夹袄,轻轻地盖在老田身上。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田渐渐缓过气来了,慢慢睁开眼看着老姜头说道:“大叔,我骂你了, 我……”老姜头哭着说:“孩子,别说这话,你骂得对……”
两个月之后,老田出院了,步子迈得更慢了,背更驼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有关节炎,腿常年疼得要命。那还是1954年秋天,他淋着雨渡着水指挥各村防汛排涝,一连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从此落下了这病。
(选自《人民文学》1959年第6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