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亵渎
南帆
对于一些文化激进分子说来,褻渎正成为他们制造惊世骇俗的一个强烈手段,无论是对付偶像、权威还是既有的文化秩序,亵渎都显出了足够的杀伤力。这种褒渎的意义不在于违反日常交际的礼貌文明,而在于重估现实的方式——这些激进分子正是以异乎寻常的结论开拓他们的生存空间。亵渎的打击对象往往是一些堂而皇之的正统形象。亵渎不是对手之间正规的一招一式的较量,亵渎是以先声夺人的气势与极端蔑视的姿势取胜。这个时候,思想锋芒不必由学术造诣支持,做出断言需要的是胆量和气魄。亵渎的煽情作用很容易赢得观众,鼓动观众,于是对手将在极为不利的气氛中失去申辩的机会。
显而易见,亵渎的价值不在于理论方面。相反,亵渎经常有强词夺理的倾向。尤其让人惊愕的是,素来以公允为旨归的文学批评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正如有人所形容的那样,这一批批评家敏感好斗,他们四处攻讦、冒犯,运用富于刺激性的言论树立自己的形象。他们的观点是不定的和随意的,并不在乎逻辑的严密不苟与证据的无懈可击。他们不想细致地分析对象,而是想一口气摧毁对象,他们的真正意图在于运用犯规的言辞追求震惊效果。他们的攻击常常是过分的,危言耸听的。通过褒渎出一口恶气之后,他们不再对自己看法的明天负责。换言之,亵渎是一种强烈的否定。
同理性的批判相比较,亵渎是一种更为痛快的方式:带有更多的行动意味。亵渎的根本涵义就在于对正统、权威、偶像的极端不敬。作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褒渎暗示了文化领域的骚动。由此可以看到,一种按捺不住的焦灼正蔓延于文化界。渴求宣泄的欲望正渐渐超过细腻的体验和深思熟虑。在这个意义上,褒渎是一种更易于泄愤的方式。亵渎的出现表明,人们心中愤懑的激动已经超出理性所能承载的范围,从而开始诉诸非理性的方式了。换句话说,人们的不满已不仅限于理性,他们开始投入了情绪冲动,而后者更为直接地显示出生命本能的悸动。
不言而喻,理性的批判是深刻的。但是,理性的批判常常拘囿于理论或学术的范围。思维的变换已经完成,逻辑上的反驳已经结束——这一切却久久无法实现于人们的实践领域。许多不偏不倚的辩证分析和面面俱到的周全考虑,在本质上是智慧的,而不是实践的。因此,那些激进分子已经开始把深刻看成烦人的束缚。相对地说,褻渎往往是肤浅的。但褒渎富有集聚愤怒情绪的功能,并且迅速使之转化为激烈的动作。亵渎对于对手的侮辱还有助于鼓足自己的胆量。这就是肤浅的力量。肤浅的明朗倾向才能更易于为大众所普遍接受。
不管怎样估计亵渎的意义,我们都该看到这种方式所具有的危险性。亵渎是一种破坏,但是这种破坏往往难以彻底,亵渎一时之间可能撕去对方的道貌岸然,而追根溯源的清算却非其所长;褒渎可能以猛烈的冲击为新的思想扫除障碍,但亵渎本身却难以产生新的思想。某些时候,亵渎还可能诱发一种投机心理。一些文化上的先锋斗士以亵渎向权威挑战,而另一些流氓无产者则可能模仿如何以起哄邀取名声。倘若联想到我们历来重视文化战士而轻蔑专家学者的氛国,亵渎还常常使人满足于徒有其表的文化暴乱——亵渎所制造的激烈言论常常有效地掩护了陈旧僵固的思维方式继续存在,而深层结构的深刻转型则因为不够耀眼而被遗忘了。
总而言之,在许多情况下,亵渎乃是一柄利弊并存的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