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琴
白秋
斫琴师王承运,言语缓慢,气息悠长。因常年熬夜斫琴,烟熏火燎浸泡在古木雅室之间,身上自然弥漫着一股紫檀香味儿,一副高人模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七月过后,王承运高考落榜了。等挨过那几天,父亲提溜着一个黄皮书包,撂到他的面前。“喏,拿去跟你姨父学木匠吧,好歹也能挣出口饭吃。”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个物件:刨子、凿子和锉,这就是王承运起步的家当。等他把拉锯、刨板、凿孔这些基本功掌握好,渐渐有了自己的圈子,人们自己打制家具的时代也戛然而止。
不过,就凭着这点手艺,他在一家建筑公司立住了脚。只是,妻子那场病来得突然,把他多年的积蓄给花光了。几番挣扎,他决定最后一次回家筹钱。父亲沉思良久,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匣子,小心翼翼打开裹了几层的红绸,里面竟是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
他顺手调了调琴弦,拨弄了两下,颤巍巍动人心扉的上古清音顷刻注满了房间。“家里就剩下这个值钱了,你拿去吧。”
“这么好听!”王承运耳朵支棱起来没再放下,那种感觉让他终生难忘。“咱家哪来的这好玩意?”“祖辈上留下的,当年,诸城派古琴是有名的,可惜从你爷爷那里就没传下来。”父亲不无遗憾地说,“我也只能弹个《关山月》片段,更不用说斫琴了。”
家传古琴,他没舍得出手。回来,他查阅了历史上斫琴的方法和需要的各种材料,凭着匠人对木头的敏感,按照古琴的模样,“吭哧”了一个星期,居然真做出了一张琴来。
王承运抱着琴,找到诸城派古琴正宗传人,桐荫琴社的李老师。李老师看着这张琴,高兴坏了。“这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当地人自己斫琴的,你是头一个。”
李老师给琴调上了弦,弹拨几下。琴的声音有点怪,但那种苍古味道,另有一分庄严。他当即高价收购,还跟王承运讲了面板用古木,着色用大漆(天然生漆),晾晒时间要长等斫琴的基本常识,鼓励他坚持做下去。
王承运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等妻子病情稳定后,他说:“我想自己干,做专职斫琴师。”
“斫琴!听说不光是木工活,还要会弹,会调音。还要有技术,有天分,有时间。再说,咱们家里这份收入……”妻子很吃惊。“现在学琴人多,斫琴人少,搞好了,养家糊口没问题。”王承运满怀憧憬。
说易做难。一上手,光搜集清朝以前木料、租赁车间就让他四处碰壁。还是李老师,忙前忙后帮他找人,给他担保贷款,毫不保留传授古琴演奏技艺。让他边教学生,边斫琴,这才慢慢跨过了那道槛。成名之后,王承运公开承诺,教琴免费,斫琴量情而定。一时学员踊跃,班次长年不断,很快就有上心的学生愿意跟他学习斫琴技艺了。
那天,有记者来他家里采访,看见数十张古琴毫不遮掩,尽挂在庭院深处,屋子里却潮湿闷热,忍不住问:“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样糟糕的环境,能行吗?”
王承运笑了:“这算什么,高温潮湿是制作古琴的必需步骤。上好的古琴,至少要花上一两年时间,在四处透风的地方自然晾干,才能演奏出苍古正音的味道。”
来人诧异:“听说,现在花两三个月,甚至几天斫一张琴的不在少数,那样赚钱不是更快?”他回答得更干脆:“生活可以简单,斫琴工艺简不得。大漆刷上去,该晾多久就多久,半点不能马虎。古琴给我的,金钱换不来。”
意外,发生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那日,扶持他多年的李老师不幸仙逝。消息传来,他蒙了。心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原先,他斫的每一张琴都交给李老师,李老师再去寻找主顾。王承运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琴只有李老师才懂,交给他,古琴才有一个好的归宿。
第二天,他黯然包裹好了所有斫琴工具,准备把它们藏起来,做一个了结。却意外收到了李老师弥留之际托人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言辞,情深意长:承运吾弟!嘈杂尘世,我很骄傲有你这样的知音。依我拙见,斫琴是一种修行,正心才能正音。古琴是你的作品,也是我们的老师,咱不能让祖辈上的好东西失传啊……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个包裹上,内心的血,开始隐隐热起来。
(选自2018年4月4日《河南日报·中原风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