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有关民族问题有两大立场:一是所谓“夷夏之辨”,倡导“用夏变夷”;另一是所谓“夷夏一体”“王者无外”。就前者而言,它承认诸夏与夷狄之间有差别,但是,这种差别不以种族归属为标准,也不以地域远近为界限,而是以文明进化程度为标准。由于所处位置以及观察问题角度的不同,占主体地位的华夏民族自然认为诸夏代表着文明与先进,而夷狄则代表着野蛮与落后,历史的进程当以诸夏为中心,以诸夏的文明影响和改造所谓的夷狄,“用夏变夷”,使得夷狄逐渐向先进文明过渡,最终实现大同的理想,而国家统一的理想形态,也是统一在诸夏为主导的旗帜之下,至少要以诸夏的文化为鹄的。当然,对这种诸夏本位观,国内少数民族不一定完全赞同,汉代时中行说与汉廷使节辩论时亟论匈奴风俗文化之优长,称说:“约束径,易行;君臣简,可久。一国之政犹一体也”,就是证明。有些汉族人士也不乏类似的见解:“(匈奴)事省而致用,易成而难弊……法约而易辨,求寡而易供。是以刑省而不犯,指麾而令从。嫚于礼而笃于信,略于文而敏于事,故虽无礼义之书,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记,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这无疑是一种博大宽宏的胸襟,实际上成为了各民族开展交流与融合,实现天下安全的重要基础。就后者而言,“王者无外”“夷夏一体”,意味着天下乃是“统一”的天下,“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的普天之下,“六合之内”均为“皇帝之士”。所以,华夏的天子不仅是汉族的天子,更是全“天下”的天子,所谓“王者博爱远施”,故尔“外内合同,四海各以其职来祭”;“德行延及方外,舟车所臻,足迹所及,莫不被泽。蛮、貊异国,重译自至。方此之时,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内相信,上下辑睦”。按照这个逻辑,国内不同的民族自然可以各处其所,进而走向融合,统一于天子的号令之下。
这两种民族文化观念,从本质上说,是一个整体,彼此互为弥补,共同作用于民族融合与国家统一的历史进程。应该指出的是,“用夏变夷”的深层文化含义,是视夷夏关系为可变的实体,而非不变的顽石,两者的区分,仅仅在于道德、政治方面,而与血缘种族、地域环境无关,并不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狄因文明程度提高而可以进为中国,中国也可以因文明的毁弃而退为夷狄。而何休的观点更在民族融合理论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详。故崇仁义,讥二名。”很显然,这是种具有明显的平等意识,视天下为一家的民族观。
至于“王者无外”,则是致力于化解国内不同民族的对立与矛盾,使其认同于“天下”统一的伟大理想,强调华夏与各少数民族的和谐相处,并在各方面时机、条件成熟之后一步步走向融合。这样,便为历史上开明的统治者推行“胡汉一家”的进步民族政策,维护大一统格局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王者中立而听乎天下,德施方外,绝国殊俗,臻于阕庭。凤皇在列树,麒麟在郊薮,群生庶物,莫不被泽。非足行而仁办之也,推行仁恩而皇之诚也。范蠡出于越,由余长于胡,皆为霸王贤佐。故政有不从之教,而世无不可化之民。《诗》云:‘酌彼行潦,挹必注兹。’故公刘处戎、狄,戎、狄化之。太王去豳,豳民随之。周公修德,而越裳氏来。其从善如影响。为政务以德亲近,何忧于彼之不改。”中华文化这种增进各民族之间的沟通与联系的价值观,毫无疑问在促进民族融和、进而巩固和发展天下安全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摘编自黄朴民《新天下主义安全观?——中国古代的天下安全战略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