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物质、技术、观念从旧石器时代过渡到距今一万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中国人的手,从对岩石的认识转变到了泥土。新石器时代,石器制作的特点是除了旧石器的碰、砸、锤、击之外,懂得了磨光的技术。
②经过磨制的石器,产生了更准确的造型。而几乎就在那更细致的辨认过程、更缓慢的制造过程中,在人类的手与视觉共同亲近石器造型的漫长时间中,除了实用的、生存竞争的努力之外,忽然产生了“情感”。一件粗糙的石器, 经过好几万年,在一代一代的抚摸下,变得细致如玉,发出了莹润的光泽。仿佛那冰冷而无感的石块,经过几百万年人类的亲近,也被赋予了美丽的生命。
③“美”产生了。“美”是几万年,几十万年,在辛苦而沉重的生存竞争中完成的一个典型。当人类向新的物质过渡时,那种对陪伴了自己几十万年的旧的物质的依恋,便完成了人类最初的“美”的情感。不再发生实际作用的石斧,被供奉起来,作为对人类过去文明的纪念。石斧的作用和造型在第一代供奉人的心中,都能引起共鸣,是实际操作的经验。逐渐地,石斧的作用淡薄了,剩下的便只是单纯的造型,这造型在人们心中产生唤起远古经验的象征意义。于是,石斧变成了玉斧,人们用更美好的质地、用更精细的手工来纪念它。 “艺术”与“实用”分开了,玉斧又变成了玉圭,代表了社会上或政治上的地位,“艺术”与“伦理”结合,原始的作用与美的欣赏一并对人发生影响。然后,伦理的因素也淡薄了,玉圭成为单纯的“美”的欣赏。从岩石到泥土,我们的祖先经历了第一次物质的大更换。就像以后的从泥土改换成金属,改换成木材,改换成化学材料一样。每一次的物质改换都使人类一方面感觉着对新的材质的兴奋,而另一方面又感觉着对旧的难以割舍的情感。新石器时代最大的特征是农业的产生与陶器的制作,这两样文明都说明着人类对“泥土”这种物质特性的发现。泥土特性的认识经过要比岩石复杂。岩石的认识是直接在它的质地与形状上去辨别,用击打、摩擦的方法,改变它的造型。但是,对泥土的认识,是经过了它渗水溶化的特性、被捏塑的特性,到晒干或烘焙以后形制固定的特性,其中认识的过程需要有更复杂的记忆累积。我们知道,最初的猿人,还是像今天看到的狗和牛马一样,口渴的时候,伏下身去,就近河面来饮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代手的进步,这个在制作器物中逐渐被开发出来的“手”才具备了新的能力。当他在砍砸石器、磨制石器中,逐渐使得手更灵活、更敏捷了。终于,他可以不伏下身就喝,而是用手捧起水来喝。这时,这合拢的双手形成的一个半圆凹曲的形状,便在他的脑中形成了一个造型的概念。
④这也许是人类文明中的第一个“碗”吧。映现在波光粼粼、永不停息的大河上,这凝视着自己双手的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要努力把这双手形成的形状,和什么相同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也许,是那雨天时被他踩过一脚的泥坑,当天气晴了以后水分逐渐蒸发,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脚印形状的凹洞,等到再下雨时,那凹洞便聚满了水。他也许联想到更为复杂的经验,我们不知道。我们感兴趣的,是在于这个在河边凝视着自己双手的人,如何把双手合拢可以捧水的这个“观念”和某种“物质”联系在一起。《易·系辞》中所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便是“观念”与“物质”的并重。
⑤当一个造型的观念和某一种物质一旦联系在一起,几乎就是生物界精子与卵子的结合,一个受精卵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等待它成长而已。如同一个“观念”和“物质”结合了,剩下的只是等待手努力在“技术”上去完成它。这个把双手合拢盛水的“观念”与泥土这种“物质”联系在一起的人,已经完成了一个“碗”,也许当他第一次用湿润的泥土捏出了这个形状,便兴奋地跑到河边,用它去盛水,不想这“碗”便溃散溶化了。于是,他又必须把这湿润的泥土形成的“碗”与晒干、与烘焙等等泥土变硬固定的认识联系在一起。人类是在这样的一步一步认识的过程中完成了文明的创造。是生存的意志使手进步了,手的进步又促成了许多认识能力的开发和物质特性的了解。手再回过头来,要求物质屈服于“技术”为这个“观念”服务。是“手”与“物质力”“观念”与“技术”互动的结果产生了我们的造型美术。
⑥中国,和其他各个民族一样,从岩石和泥土开始了他们美的故事。
(节选自蒋勋《美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