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狗
彭见明
天还很暗,鸟儿没醒,鸡儿没叫。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
于是,上路了,那新人迈开了庄严的第一步,那老人开始了告别过去的最后一趟行程。
还有狗。
它对陌生的年轻汉子表示诧异:他怎么挑起主人的邮包?主人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晨雾在散,在飘,最后留下一条丝带,一帕纱巾、一缕轻烟。这时分,山的模样,屋,田畴、梯田的模样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处有啁啾的小鸟,远处和山垅里回荡着雄鸡悦耳的高唱。
父亲发现,平川里来的年轻人满脸喜色,眼睛朝田野里乱转。是啊,对于他,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亲想告诉儿子,要留神脚下,但没说,让他饱览一番吧。让他爱上山,才能与山过一辈子。
他告诉儿子,这趟邮路有两百多里,中途要歇两个晚上,来去要三天。第一天要走八十里山路,翻过天车岭,便是望风坑;走过九斗垅,紧爬寒婆坳;下了猫公嘴,中午饭在薄荷冲;再过摇掌山,夜宿葛藤坪。这天最累人,最辛苦。早起走得紧,才不至于摸黑授宿。
狗在前面慢慢走,走的是老人曾经走的速度。它跟随老人九年,以前老人总和它喃喃地“聊”着。今天呢,没有!是因为那年轻人吗?狗恶意地看了新来的汉子一眼。
儿子嫌狗走得慢,狗却不理睬年轻人的焦虑,老人从狗的步子里,知道速度一如往常。但是,他发觉双腿已经不能适应了,倘若今天还是自己挑担送邮,倘若支局长不催促自己退休,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思想上放落一身枷,人就变娇了呢?
“汪、汪、汪。”狗站在山顶的岩石上高声叫着。想不到,这沉默的、温驯的狗,门竟有这么响亮;昂首翘尾,竟有这么威武神气。父亲说:它在“告诉”山那边,将有外边的消息和信件带给他们。
父亲指着远处,告诉儿子这叫什么地方,有多少村子,有哪些要发放的报纸书刊......这笔细细的流水账,好像刻在他那花白头发保护的大脑里。
儿子很像父亲。笑时的模样语气,利索干净的手势,有条有理的工作,都像。父亲高兴,乡亲们更高兴。邮包掏空一些,但很快又塞满了。有要寄包裹的,要发信的,要汇款的……邮递员也是邮收员呢。八十多斤的邮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无减。
父亲哼一段打口腔给儿子听:“过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浊江,浊江南江连丽江,背江横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山里没大河,“江”是对溪流的称呼。严寒也罢,急流也罢,对于乡邮员来说,都必须脱袜卷裤通过,老人的关节炎就是这样长年累月积下的。支局长体谅他,考虑给他换换地段,让年轻人来。他不。他担心人家来不熟悉哪儿水大,哪儿水浅。
儿子有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他从容地涉过小溪,把担子放在溪那面干净的草地上。
狗看着陌生汉子又涉水过来。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
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厚实的背。他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怀疑这不是现实……在遥远的记忆里,他也背过儿子一次。
那一次,支局长命令他回家过三天。他和儿子痛病快快地玩三天哩。儿子出生时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来红蛋,把丈夫当外客了。那次回家,他买了鞭炮,买了灯笼。他让儿子骑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儿子想下来也不让。他是背过儿子一次的——作为父子情谊,能记起的,仅止于此啊。
筹火已燃起,狗温存地用舌头舔着年轻汉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它感激他。
……
又一个清晨。父亲下完门坎的石级,踉跄了一下,赶忙撑住儿子的肩膀。
在石拱桥的桥头,儿子挑着邮包,站住不动了。如果父亲不转回山那面的绿门绿墙的营业所,他决计就这样站下去。
父亲分明地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他决计不再送了。
“你……小心,走吧。”
儿子默默地点点头。鼻子里酸酸的,但,他仍没开步。
于是,父亲转过身去。
狗呢?站在桥中“嗷嗷”急叫着。父亲返回去,蹲下身抱着狗的颈根,对它说:“你跟他去,他会待你好的。你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帮手。听清了?”
老人猛地扭转头,径直走了。狗略一踌躇,也跟了去,在老人身边“嗷嗷”叫着。
老人突然捡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狗负着痛,朝桥那边跑去。
老人把竹棍丢进溪水里,喉咙猛地堵上一块东西。好一阵,他觉得一股热气直扑膝盖。睁开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盖骨。
他又俯下身,用手替狗擦去眼泪,轻轻地说:“去吧。”
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