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朋友之道
冯英子
“朋友”这个名称,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是古已有之的,古代的“五伦”中间,就有“朋友”这一伦。据后汉的郑玄说:“同师曰朋,同志曰友。”看来朋与友之间,还有一点儿区别。不过时移世迁,现在我们讲的朋友,大抵具有更广泛的意义。“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已经有些“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味道了。
交朋友要讲一个“信”字。《论语》讲到“吾日三省吾身”时,第二条就是“ ”,这个“信”,就是诚实、不欺之解。朋友能成为诤友,就要能诚实、不欺,知无不言,言无不直。因为诤者,争也。能够在朋友面前以言相争,争出一个是非,希望朋友少犯错误或不犯错误,始称得上诤友。
可是要所有的朋友诚实、不欺,也非易事。因为人的地位不断变化,友谊也常常随之升降。刘邦在泗水做亭长的时候,当然同萧何、樊哙之流很有一点儿友谊,但一旦身登九五,他还是相信叔孙通的办法,要大讲“君臣之义”了。陈余、张耳,落魄时患难与共,休戚相关,总算够得上朋友了吧。但后来却变成你死我活的对头冤家。一面信誓旦旦,一面翻脸不认人,“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为云覆手雨”,你得意时锦上添花,你倒霉时落井下石,渐渐变成了后来的朋友之道。无怪乎《今古奇观》中描写的那位楚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老早就有“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之叹了。有人讲了一句“贫贱之交不可忘”,史家就大书特书,好像从沙子中淘出了黄金一样,也正是这种情况的反映。
我以为倘要真正“信于朋友”,使朋友成为诤友,第一条是大家要有点儿雅量。“闻过则喜”,这样的要求不免太高了一点儿,但闻过则思,不勃然变色,过后算账,这是应当做得到的。尽管朋友们的直言有的偏激,有的片面,是否也想一想他们善良的出发点呢?李逵砍倒了忠义堂前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由于听了不正确的情况,当然是错误的。但原其心迹,他倒是真正维护梁山泊的正义事业的。“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水浒》作者的这首诗,很有一点儿道理。
喜鹊容易讨人欢喜,因为它带来的据说都是喜讯;乌鸦总是使人讨厌,因为它哇哇叫得刺耳。其实一个人陶醉于自己的盖世功业之时,听几声乌鸦叫,也可以使头脑保持清醒,不无裨益。倘若查查历史,有些伟大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失败于他踌躇满志、忘乎所以的时候?
当然,一个朋友能否成为诤友,还有他另外的一面,也就是自己有没有勇气。祸从口出,好像已是我们历史的传统。宋末的蒋捷和清代的顾贞观,他们各写过一阙《贺新郎》,一个劝人“节饮食,慎言语”。一个劝人“辞赋从今须少作”。他们这两位先生,一在南宋亡之后,一在清严酷的文字狱时,噤若寒蝉,自可想见。不过今天仍然如此,岂不弄错了时代?我们今天要广开言路,人人献策,倘讲朋友之道,那么人人应当以诤友自任,诚实不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我们当然不讲封建道德规范,不讲资本主义那一套,我们应当讲我们的朋友之道。但诚实、不欺这两条,恐怕仍然是重要的。
(选自《冯英子杂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