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艾芜
“好女儿,快脱了淋湿的衣袋,你还呆呆地站着做什么呀!”母亲忍不住:“怎么样,你病了吗?”“娘,我好好的,没有病。”
徐桂青灵敏地一下子把湿衣抢到手里,拿去挂着,随又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仿佛在专心倾听外面的雨声似的。黑暗的天空,一下给闪电照亮了,对面的楼房,鲜明地现了出来,立即又沉没在黑暗里去。跟着一下雷声,把窗子都震的发抖。
母亲望望窗外,叹气地说:“真是下疯了,越下越大。”
徐桂青呆呆地站着,一直望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非常吸引她一样。
娘把饭放在炕桌上,徐桂青赶快坐上炕来,一面拿起碗筷,一面惆怅地说:“我只觉得雨下得太多了。”
“娘,你可晓得还有好多人,正淋着雨走啊!”徐桂青显得不安地说,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小小的眼睛,凝结着忧愁。
母亲怀疑地看她一眼,忽然警觉地说:“你该叫小张先到我们家里躲躲,雨息了再让她走。”
“娘,我不是担心小张,今天该她轮休,她没有上班。”
“哎呀,你还白担这些心做什么?”母亲教训地说,“你只要把火车上的工作,件件都做的好,就算你对啦!”
“娘,不要提小张了,我不喜欢她,她就是爱打扑克,不肯读点书。”徐桂青摇一下筷子。徐桂青一向在环市火车上查票。她发现,一个年轻工人,一上车就靠近车窗,专心地看书,有时又摸出一本小册子,拿铅笔算算术。夏天的夕阳,掠过种着高粱的田野,斜斜地射进车来,照在他的脸上,他也不从书上移动他的眼睛。冬天的时候,天黑的快,他一上车,就赶快找着挨近电灯的座位,有时要是灯光暗淡一点,他就会站了起来,靠着座椅,设法挨近灯光。这很久以来,就引起了徐桂青的注意。别的青年工人也有在火车上看书的,但不像他这样经常不断地看。
她每次查票走到他的面前,望见他手里的书,或是手里的铅笔,都禁不住增加了勇气,把自己鼓舞起来,觉得自己不是有不少闲的时间么?为什么要同小张她们去打扑克?为什么不找本书来看看?这么几次感触之后,她的衣袋也给书本弄得膨胀起来。
由于基本建设急速发展,环市铁路附近的农村姑娘也有不少进了工厂。徐桂青在上日班查票的时候,就看见有两三个姑娘。同那个年轻的工人,坐在一道。也在看书。也一道下车。
这一天火车从钢铁公司门前开走的时候,天上就起了乌云。车窗外,两旁的高粱,像绿海似的闪着波浪。徐桂青在车厢里查票,看见下班的工人,都在向窗外的天空看,露出不安的神色,显然是在担心大雨会来,下车后怎么回家。但是查到那个年轻的工人面前,看见他仍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在用铅笔画一些图形,火车外面风雨要来的光景,全没引起他的注意。图形有圆的、方的、扁圆的、长方的,样式很多。徐桂青看不出他在干什么,只是很有兴趣地望了一眼,查完票就走开了。那个年轻的工人,在这个时候,还那样用功,她觉得是很自然的,没有引起一点诧异。
雨,大点大点地落了起来。下车的工人赶忙到车站去躲。徐桂青一眼看见那个年轻的工人,最后走下车去,直朝车站奔跑,便禁不住大吃一惊。但见雨越下越大,原野蒙上一层雨雾,竟至天乌地黑,车站外大路上的一排杨树,也完全看不见了,就又想起:“在车站躲一下也好,这不是正走在路上吗?”
回到了家里。雨越下越大,还扯电闪,响着震天震地的雷声。她想:“那个年轻的工人,这样大的雨,可不淋坏了!”就因为这样的担心,她回到家,现出一点失神落魄的样子。
吃了晚饭,徐桂青还不断走到窗前去看天空,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一片乌云。也许那个年轻的工人,一定会坐在玻璃柜台的侧边,趁着零售店的电灯,也许还买一个面包,一面啃,一面在看书,在拿铅笔画着什么,她想到这里,便微微笑了起来,她感到那种专心看书,还在一面啃面包的样子,是很可笑的。随即敛住了笑容,马上拉开抽斗,拿出初中文学课本第一册来,摊在桌上,便专心致志看了起来。
窗子外面的暴雨,一直哗哗啦啦地下着,没有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