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走廊聆听
苏沧桑
从江南到河西走廊,从东海边到祁连山下,地势渐渐隆起,水汽渐渐稀薄,渐渐稀薄的还有人间烟火。面对广袤,轻微缺氧的头脑有点混沌,耳朵却变得灵敏,或并非灵敏,是混沌中生出的幻听。
先听见九月的风里响起一声驼铃。一匹灰白色骆驼驮着我,穿行在张掖丹霞地貌的壮丽中。骆驼停留在一棵蓬蓬草前,打了一个响鼻,我听见脚下古老的土地响起流水声,叮叮咚咚,像一声声泉的耳语,从骆驼刺和蓬蓬草的叶尖涌出地面,汇集成浩瀚的绿意,幻化成远古时代的汪洋。光阴煮海,熬成这片地貌,糖果般多彩,冰川般肃穆。
经过峡谷某个拐角处时,骆驼和我一起向上仰望,我顺着它的视线伸出手,在红色崖壁的沙砾中摸到一颗极小的贝壳。亿万年来,这颗小小的贝壳,经历了陨石雨,沸腾的岩浆,汹涌的海水,生命诞生,人类进化,金戈铁马……直到此刻,它和大海一起被时间定格成无边的静美。
站在彩色丘陵的高处,我听到猎猎风声里响起苍凉悠远的乐声,嘟嘟克笛孤独的音色,如游刃穿行于风中,引领着长号、提琴、定音鼓等,如泣如诉的旋律渐渐恢弘。眼前一层一层的山浪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天上一层一层的白云也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像一支支队伍在雄浑的音乐里行进,时光之河浩浩荡荡穿过河西走廊。我看见光线急速变幻中一张张年轻的脸,年轻的张骞开启出使西域的凿空之旅,年轻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策马扬鞭,年轻的玄奘独自踏上西行的生死旅途,年轻的一行行驼队掠过地平线上的落日,足印迅速被风沙吹老。历史与今天、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文明之光在这里闪耀。
时间深处,日夜萦绕着一曲曲动人的音律。古为河西四郡之一的张掖是丝绸之路重镇,这里荒漠与绿洲共存,南国风韵与塞上风情共生,东西方文化在此交融,没有国界的音乐语言成为交流的使者。上下两千年纵横近万里的时空里,河西走廊成为一个音乐的长廊。音乐的交流,是人心的交流。物质经过漫长时光与无数组合,才产生了生命,地球经历了四十多亿年的沧海桑田,才产生了人类。人类历史于无垠的时间,短暂只如一瞬,那么,人与人之间为何不争分夺秒去爱?
焉支山下,山丹军马场,我不知道一匹解甲归田的军马,是否愿意和我聊聊祖先辉煌的曾经。它通身黝黑发亮,偶尔抖一下耳朵,眨着长睫毛,安静地承受着人类好奇的抚摸,却不知从哪里透着一副不羁的神情。我试图去识别一匹马的耳语。我将脸贴近它的脸,蹭到了粗糙而柔软的鬃毛,看到了长睫毛下它的瞳孔里浮现祖先们奔驰在辽阔草原上的画面,听到了它的耳蜗里响彻金戈铁马之声。
九月的焉支山下,大马营草原上万马奔腾,一道道马脊如一望无垠的麦浪起起伏伏,传递着李白的朗声吟诵:“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群山偃旗息鼓,人们放马归山,马和诗歌的耳语里有一个相同的暗号:回家。
在离军马场一百多公里的民乐,夕阳斜照进一个酒库,一个个巨大的棕色酒缸上,覆盖着一块块异常鲜亮的红缎子,像盖着红盖头的新娘。一个小勺伸进了酒缸,睡了三十年的酒醒了,叹了一口气,吐出一串咕咚咕咚的耳语,浓郁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我看见清澈的酒里凝结着浓稠的历史,是与江南的黄酒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骨。我想,从前,它一定是出征酒,万马嘶鸣,尘土飞扬,一碗碗烈酒被仰脖喝尽,一只只酒碗被摔得粉碎;它也是庆功酒,团圆酒,被百战归来的人群痛饮,化作眼泪飙飞,化作一场场思念的雪。此刻,它是一杯沁入了寻常百姓日子的酒,像一个静坐于喜宴主桌的老人,微笑着,眼神安详。
我浅尝几口酒便醉了,歪在飞驰的面包车里,车窗外夜色降临,耳蜗里似乎又有别的耳语响起,却是我熟悉的乡音。东海边江南小院里,想必七旬母亲正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每一个晨昏,她心中的话总是:国泰民安。
世界安宁,我们才能听得见亲人们的耳语。母亲的耳语是一个涟漪,传给了千万里之外的我,传给了我脚下这片古老的土地,得到了它的回应。于是,我听见整个河西走廊上,响着悠长的声声驼铃。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