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的瓦解
路 明
①老房子像野兽,有脊柱,有肋骨,有呼吸,但没有心。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座钟坏了很久,成空壳子,也随它去。住在这里的人,像失去了时间。
②上海市区的老房子,近二十年来拆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一部分不能拆,一部分拆不动。前者是花园洋房、气派的石库门,它们坐落于原法租界、公共租界旧址,梧桐掩映,曾是旧上海的一张门面。当年这些地方住着洋行大班、民族资本家独门独院,奥斯汀汽车进进出出。进入新社会后,工人阶级入住,隔成72家房客,巴洛克浮雕阳台上晾山芋干。逢周末和黄金周,外滩、南京东路、陆家嘴人潮滚滚,如沸如撼,此地静谧如礼拜二下午。后者,是棚户区、老街弄、“滚地窿”,其中不乏位于上海最核心的地段的,诸如老城厢、文庙周边。梦花街走进去,光启南路走出来,一路逼仄的小弄堂,污水横流,违章建筑层层叠码半空中挂几条鳗鲞。二层木质小楼,七八辆电瓶车挤在过道,墙上密密麻麻排了十几只电表。此地房租相对便宜。木楼梯下的倾斜空间,2.4平方米,照样挂牌出租,安一张单人床,月租400元。房东大多搬出,每月微信、支付宝收账,租客来自五湖四海,附近卖菜的、卖鞋的、划黄鳝的、修电瓶车的、扫地的、送快递的、饭店打杂的、骑三轮车收旧书旧家具的……
③也有留守的本地老人,穿软底布鞋,走路悄无声息,像一只猫。夏天乘乘风凉,冬天孵孵太阳,竹椅木凳,粗茶淡饭,度此余生。上了年纪的,不再一瘸一拐去菜摊,用生硬的普通话讨价还价,每日安心守在家门口,等居委会中午送饭来。十二块一顿的“爱心老人餐”,一大荤一小荤两素一汤。吃掉一半,晚上热热再吃,剩下的第二天早上烧泡饭。也是过。
④很难想象,一条马路之隔,是均价过12万的顶级豪宅。房东们的白日梦,是拆迁办来人,对话老早就构思好了——“我又不想搬的喽”“对此地有感情”。一间阁楼,祖孙四代,挂十几只户口。果真来过几拨开发商,一问价格,被吓回去了。哪家老头子等不到拆迁,一脚去了;那哭声就格外响亮。
⑤如今的港汇、梅泰恒、静安嘉里,当初莫不是密密麻麻的弄堂。打“老虎窗”望出去,黑瓦层层叠叠,直铺天际。外婆昔日的本事,是带我横穿弄堂,左冲右突,搜索两点之间最短的曲线,计算机般精确。我拉着外婆的手,晕头转向,迷失在砖瓦的海洋里。
⑥一般对上海人的印象,一是小气,二是优雅。老绅士或者老金枝老玉叶,西装笔挺,旗袍贴身,咖啡吃吃,舞跳跳。但上海滩更多的,是“模子”。所谓“模子”,是对有担当男人的尊称。上海有两种“模子”:一种,马路上打相打(打架);另一种,窝里厢(家里)打沙发。舅舅结婚时,一帮赤膊兄弟来帮忙。他们偷偷开着厂里的卡车,到郊区农场拉来砖头和木料。自己锯木头,打家具,上油漆;自己砌墙,铺地板,搭阁楼。舅舅没钱谢大家,每天完工后烧一桌子菜,再搬来一箱啤酒,一帮男人喝酒吃肉讲段子,那是最快活的日子。
⑦后来,没有后来,后来各奔东西。有人北上求学,有人南下去深圳或海口,有人赴日本打工,有人移民澳洲,剩下的,随老房子拆迁,散落到上海各郊县。连绵弄堂一朝瓦解,对,就是这个词——瓦解,一爿黑瓦自高处跌落,顷刻粉碎。
⑧圈地,拆迁,盖高楼,房价狂飙突进十年,多少悲喜剧上演。九十年代初,舅舅分到崂山新村的一室户。房子在浦东,十六铺轮渡过江,舅舅不开心,转手10万块卖脱,雄心勃勃,全部砸进股市里。紧接着就是94年大熊市。前段时间,舅舅一个人去了趟崂山路,回来闷了好几天。舅妈说:“气人吧,现在那里算陆家嘴板块了,300万买不回来。”
⑨房子太贵了,成为数字概念。上海街头,身家几百万的下岗工人、低保户,满目皆是。想得穿的,房子卖脱,报夕阳红旅游团,回来蹲养老院;想不穿的,照旧勤谨度日,守着这一砖一木,将来留给子孙。房价深刻地影响了上海人的消费观。攥一把退休金或者下岗工资,立在橱窗前,看灯光下的酱鸭和鱿目大烤,扪心自问,省这点儿铜钿,买得起房子伐?又问,花这点儿铜钿,需要卖房子伐?于是默默付钱。
⑩忙碌的早点摊前,上海老绅士,在寒风中排队,黑色羽绒服,蓝灰羊绒围巾,银发一丝不乱。排到了,说,老花头,一碗咸浆,咸大饼加油条,谢谢。音色浑厚低沉。角子事先准备好。餐巾纸揩塑料凳,坐下,解围巾,豆浆里舀辣油。吃完,手帕擦嘴,塑料凳归位,走人。四座低语:后弄堂的,交响乐团老先生,卖相灵吧?年纪轻的辰光,花头浓得不得了。现在不太出来了。
那天饭桌上,舅舅讲起一桩旧事,说闵行区曾经有一条雅致路,上海话读起来像“野猪猡”,民愤太大,于是改名叫开心路。舅舅说:“晓得吧,上海人不要雅致的,只要开心。开心就好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