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棚
苏学文
屋是泥坯草屋,草屋久了,墙皮就一块一块地脱,屋顶的草也朽成了泥,背阴的地方就生出一片片青苔,朝阳的屋脊便有狗尾巴草在微风中婷婷地摇晃。冬天还好。若是夏日雨季,草屋就在风雨中飘摇。屋中的盆盆罐罐就传出清脆的雨滴敲打声。老屋虽破,但住着一家六口人。有老人有孩子,老人七十多了,就像老屋一样,朽了。老人的儿子四十多了,儿子的儿子也十七八了。
一日,天气极好,日头透过低矮的门洒进一片光,儿子的儿子对父亲说:“瞧咱家这草屋,该盖新的了。”
父亲看了儿子一眼:“钱呢?”
儿子看看那片日光不吭声。儿子正在读高中,弟妹也在上学,全家只靠父母两人挣工分,年底扣了口粮款,拿到手的也只是几十元钱。一年的油盐钱、学费、老人治病费用,都要从几十元钱中出。没钱怎么能盖新屋呢?但不盖新屋,三间老屋也住不下了。于是,儿子就说:“在大门边搭一间草棚也行。”
父亲说:“搭草棚顶啥?”
儿子说:“搭草棚我住。”
父亲与儿子就一齐动手,仅用三天时间,父子俩就搭起了一间草棚。草棚虽小,但草棚是一片独立的空间。草棚搭好那天,儿子很激动,儿子想,我终于有自己的屋了。
儿子住进草棚后,父亲半夜还能看见棚里的灯光。父亲就想,儿子在用功呢,明年儿子考上大学,就不会再住这样的草棚了。父亲就在院中掏出烟吸着,直吸到儿子棚里的灯灭了,他才回转老屋歇息。
转眼过了一年,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儿子还住在草棚里,父亲看见草棚里的灯依旧整夜地亮着。父亲就想,儿子大了,要娶媳妇的,怎么着也得想办法盖房了。
半夜,当父亲推开用柴笆做的棚门时,父亲看见儿子伏在桌上写字,就坐在儿子的身边,吸了会儿烟,说:“鸡都快叫头遍了,明天还要出工呢!”儿子停下笔说:“待会儿再睡。父亲看着儿子桌上的书和一撂写满字的纸,问:“明年还考大学?”
儿子打了个呵欠:“不考了。”
父亲不解:“不考,你还熬夜做啥?”
儿子笑笑,儿子自上高二就没准备考大学,但儿子没说,儿子知道说了也没用,便自个儿憋着劲地写。父亲看见儿子很认真的样子,就问:“你想住一辈子草棚?”
儿子说:“不想。”
“咱就盖房。”
儿子说:“让我再熬一年夜,到时我也甘心。”
父亲再没说啥,就走出草棚。父亲走出草棚,仰面看了会儿天,天空很净,星星很亮,父亲望着星星出神。
夏天一过就到了秋天,秋天的时候,村里人都吵着说要分地。分了地,父亲就不愁盖房了。父亲盘算着过两年给儿子盖三间瓦房,让儿子在瓦房里娶妻生子。
可是,秋天的日子没完,儿子就当兵走了。儿子走时,除了一包书一撂写满字的纸,啥也没带,连裤衩都脱下了。儿子穿着一身军装,很平静地走了。儿子走后,草棚就空落了。又到半夜,父亲看见草棚一片黑,心里就空落落的。于是,父亲就到草棚里吸烟,想着在部队的儿子。
冬日,农闲时,土地分到了户。过了冬,春风吹绿田野时,父亲卖了队里分的一头老牛,到集镇上买了一匹枣红马。父亲年轻当兵时骑过马,因此,父亲喜欢马。喜欢马的父亲将马拴进了儿子住过的草棚里。
每夜,父亲就起来给马添草添料。父亲站在草棚里,一边听着马嚼草的声音,一边想着此时儿子在部队写着什么。
枣红马被父亲驯服得十分温顺,耕田耙地比牛走得快,父亲十分珍爱它,闲时就牵马到田边坝上放。忙时,父亲将马笼头卸了,马就自己出去找草吃,却不吃一口庄稼,晚上自己回家。父亲说,马通人性。
日子过得很顺畅,父亲终于盖起了三间瓦房,但儿子没有回。父亲想,儿子怕是不回来。父亲依然住在草屋里,草屋虽破,但父亲住了一辈子。父亲伴着马过日月。
后来,父亲在草屋里患了癌症。患病时,马也病了,父亲却半夜牵着马走了几十里给马找兽医。马病医好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下床。
当儿子从部队回家奔丧时,看见棚里的枣红马已绝食几天了。儿子就给马解下笼套,马却不动,把马牵出门时,枣红马就伸着脖子长嘶。
儿子给父亲办完丧事后,看见枣红马已经皮包骨了。儿子想,枣红马倒也有情有义。
儿子立在棚前,久久地看,看见那马的两眼汪着水。儿子就牵着马来到父亲的坟前,马在父亲的坟边又长嘶一声,那声喑哑、沉闷,久久地在坟前萦绕。儿子将马笼套解下,放马在田野里吃草。到了傍晚,那匹枣红马却没了踪影。
儿子看着马棚,还有马棚里的枣红马的笼套,耳边又响起了枣红马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