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冯唐
①我从小喜欢读书,但是这跟远大理想和父母督促等都毫无关系。我从小爱较真,比如,老师鼓舞我们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会一直问:“怎么定义‘中华’?怎么定义‘崛起’?读什么书?中华崛起和我读你说的那些书有什么必然关系?”还没等我问完,老师就不搭理我了……
②我从小喜欢读书全是因为那时候没任何其他有意思的事可干。我生于1971年,我们是最后一代需要主动“杀时间”的人:小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平板、没有电脑,也没有游戏厅、旱冰场。我又对体育没任何兴趣,上街打架又基本是被打,只剩下读书,于是我就读书。尽管那时候可读的书种类不多,但是已经能看到李白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已经能看到《诗经》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③我那时候的学校有图书馆吗?我不记得了,很可能没有。北京的街面上似乎有图书馆,每个图书馆里最热闹的是报刊栏,一对老头、老太太站在报刊栏前看当天的报纸。有一次我试图进入一个图书馆,里面当班的被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坏孩子。我问:“能借书吗?”她说:“不能。”我又问:“能进入书库随便看看吗?”她说:“不能。”我再问:“为什么?”她说:“你借书,怎么能保证你一定能还?你进书库,怎么能保证你能爱护书、不偷书呢?”我接着问:“那你是干什么的呢?”A她说:“就是看着像你这样的人的。”
④第一次体会到图书馆的美好是在北大。早点去图书馆,如果运气好,能有个靠窗的座儿。窗外是很多高大的白杨树,有很绿的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弹着吉他唱歌的男女,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是全世界最忧伤的。七八页书看过,人一阵恍惚,掉进书里,周围的人消失,周围的墙消失,周围的窗户全部打开,周围的一切变软,从固体变成液体再变成空气,混沌在四周,不知今夕何夕。B时间变得很短,一个恍惚,就饿得不得不去吃饭了;一个恍惚,日落月升,图书馆要锁门了;一个恍惚,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草地忽然变黄了。
⑤16年前,我去美国读书;16年后,我去美国休个长假。中间这十几年,事冗时仄,只有两项运动:开会、应酬,读书都在厕上、枕上、车上、飞机上,把包里的Kindle阅读器勉强算作图书馆。长假中,不设手机叫醒,在风铃声中自然醒来,忽然想到,可以再捡起多年前的爱好,再去泡泡图书馆。
⑥开车去距离住处最近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无须证件,无须存包,无人盘问,我就大摇大摆的进入图书馆。我在角落坐下,中庭泻下来的阳光很猛,松树很老,草很嫩。一切很静,走路、掏钥匙、挪挪屁股,都会发出大得吓人的声音。坐下,吸口气,满鼻子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⑦看书看到被尿意憋醒,去上洗手间,我沿着宽大的楼梯往上走、往上看,明晃晃的阳光,一架架的纸书,每本纸书仿佛是一个骨灰盒,每个骨灰盒里都有一个不死、不同、不吵的人类的灵魂,进进出出,自由自在,无始无终。一切都是一副人间天堂的样子。
⑧我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