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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贵州道上

蹇先艾

多年不回贵州,这次还乡,才知道川黔道上形势的险恶,真够得上崎岖鸟道,悬崖绝壁。尤其是踏入贵州境界,触目都是奇异的高峰:往往三个山峰相并,仿佛笔架;三峰之间的两条深沟,只能听见水在沟内活活地流,却望不到半点水的影子。中间是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恰好容得一乘轿子通过。

这天,我们和护送几位官眷的大帮结伴从梧镇起程,一离客栈,天便下起蒙蒙的阴雨来;真使人不快。

下午的雨,从蒙蒙一变而为淅沥的大点了。我们戴起斗笠,扎着裤脚,一滑一溜地走着,没有一个不是口里喃喃地抱怨着贵州为什么不修马路。

九点钟的光景,我们才在山坡下的一个小村落歇脚,吃早饭。据说,再向前便没有什么好路走了。启程之前,夫头和颜悦色地走过来,请求富商们让一段路的轿子。那几个满面烟容的商人很不耐烦地跳下轿来,穿起线耳草鞋,打着洋伞慢慢地爬坡。我坐在一家小茅店的前面,和轿夫们一起谈天、喝茶,他们有的已经湿透了衣裳,脱下后,便露出红肿的双肩;有的弯着压驼了的背在喘气。

蓄着短髭的夫头操着两手,皱起眉头,望着天空,向一个一走一喘气的白胖商人说:

“方老板,天气糟得很,你怕走不起了,我们喊加班来抬你吧。”

方胖子满意地笑着。夫头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小山已经带着两个加班匠来了,一边走过来,口里一边叽咕着。一个身材很高大,样子有二十几岁,穿得还干净;那一个和他恰恰相反,是个矮小而瘦削的三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件两半截连成的破汗衣,腿上一条又小又短的裤子箍着,屁股的一部分就露在外面。

“是不是这乘?”黑矮子颤动他脸上的肉问。

“对罗!”胡小山回答他。

黑矮汉子喊了一声“来,弟兄!”高汉一大步跨过来,两个把轿子提了一提。矮黑汉笑嘻嘻地说:“不轻,不轻,有好几百斤!”

气歇够了,夫头便催着大家赶路。

那两位加班匠仿佛争功似的,抬起胖子的轿子先就走了,也不等后面的大众。原来抬商人的胡小山和另一个轿夫老李都有点老迈龙钟了,自然精神差得多,喘着气紧跟他们跑。我就参加在他们的行列之中。我们一路上并不寂寞,时时可以听到加班匠的谈话。从他们边走边谈中,我才知道那个黑矮子姓赵,他的口气很大,似乎是一个抬轿的老手;抬后头的那个叫贺光亭。

“贺光亭,我们两个抬起都还对啊!”在路上先是老赵得意地迈着大步说。

“还跟得上步数吗,老赵?”贺光亭在后面响应他。

“弟兄,顶瓜瓜!”老赵回答道,一面又忙着报路“泥塘不知深浅!”

贺光亭回答道:“踩边边还要浅点!”

两个加班匠摆起龙门阵来了。

“弟兄,老赵抬轿该有一把手吧!不客气地说,下雨天,老子都敢放开脚步跑,翻山同走平路是一样的。”

“老实说,老赵,你前会些不是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还是这样欢喜法?”

“这叫做黄连树下抚瑶琴,——洋洋坡!”

老赵口里虽然在报着路滑,脚却故意向泥塘踹去,水溅得很高,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好像有意开玩笑似的。

“赵大哥,你看,你的草鞋都穿烂了!”老贺的眼光忽然落在老赵的那双脚上。

“尔妈,你真是校场坝的土地——管事管得宽,不穿草鞋,又碍啥事!弟兄,你不晓得,我身上这两天干得起灰吗?”

“你帮黄荣发家当长年,好好的为什么又出来了呢?”

“那个日子我过不来:他们吃肉,我们吃猪菜;他们吃米,我们吃糠。出来好久了哟!只有我的婆娘还在他家。”

“怪不得你会搞得这样又黑又瘦的。”

“滑滑路!——人尽管瘦,力气还是有。”

“踩干处!——到石牛栏我看你还是买双草鞋去吧,这样拖起拖起的,怎么走?我借几百钱给你都使得。”

“不瞒你老弟说,我脚上穿的这双草鞋都是捡来的。尔妈;老子再捡一双,就可以穿到河洞了。”

这两个穷苦的加班匠吸引着我,我只顾低头听他们的话,险阻艰难的祖师观已经快走完了。

我在轿旁走着,看见老赵两只压得发了紫的肩膀在肩板下不时掉换,口里喃喃着。我很喜欢这样一个人,我扣他攀谈起来了:

“老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三坡,就是你们今晚上要歇的那堂儿,先生!”

“你的家也在那里么?”

“我有个棰子家!从小就打烂仗,在四川、贵州跑来跑去,娘老子早就死了。前年讨了一个婆娘,这阵都还在帮黄荣发家,不准走,听说还要收她上房。我忍不住气,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先生,你说我老赵还有什么家呢?这如今变成校场坝的桅竿——独人了!”

我仗着人年轻,鼓着勇气,步子几乎和老赵们同时起落,走得相当快,连胡小山们都没有跟上。但是始终有些勉强,一直到石牛栏的小店歇脚,才觉得脚后跟隐隐作痛,有点累。

雨这时已经渐渐停止,偶尔还飘过一点两点从树上飞来的残滴。

(原载1929年5月29日《东北杂志》,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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