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喵喵”
黄咏梅
①小黑弟弟目测不到一岁。遇到他的时候,肚皮瘦得像刀片,通体黑毛都遮盖不住一身骨架,如果不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看起来有点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们单元楼下徘徊,而且不怕人,懂得朝人喵喵,释放出与人社交的信号。
②小黑占据了我们楼下的地盘,朝每个进出的人“喵喵”,以此获得善良的人的喂食。每天吃过晚饭,我用一次性纸碟装上猫粮,下楼如果没看到他,只要稍站片刻,朝着远处喊几声“小黑”,必能看到一条黑影,屁颠颠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喵喵”,发出因为跑动而发颤的欢叫。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小黑”就是他,他应声而来,跑到跟前,先是用脑袋蹭我的腿,接着在地上打滚,朝我亮出他隐秘的肚皮, 如果我故意逗他,不把食物放下,他就会双腿直立尽量站得高高的,用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萌态可掬,叫人不忍再捉弄他,乖乖将食物送上。放下小黑的食物,我会在小区散步消食,留他独自享受美食,走出好几步远,还能听到他咀嚼时发出嗷嗷的满足的声音,我的心情也随着生起岁月静好的满足。
③如此喂养有一个多月,眼见小黑的肚子慢慢圆润起来。有一天,把食盆放下,照常去散步,不到一百米,想起忘戴耳机,又折返回家。走到楼下,竟然目睹到一场战争。在小黑的食盆边,一只花脸猫,一只大黑猫,距离小黑不到一米的地方,发出此起彼伏的呜呜叫,叫声震天响。三猫对峙,小黑从小小的胸腔发出压抑的鸣叫,只坚持了一会儿,寡不敌众,仓皇逃窜。我赶过去,那两只猫见人即闪。食盆里还没吃到一半,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在我转身看不见的地方,原来是一次次争食之战。我朝远处喊“小黑”,这次,等得久了一点,那条小黑影还是欢呼着回来了。
④此后,我喂小黑,都站在他身边为他赶走同族的觊觎,以家长的身份撑腰,直到他咽光最后一口粮。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种做法给小黑带来的却是灾难。
⑤我们这个单元楼因为小黑的食盆成了猫族的战场,他们抢地盘,先是低声商量,互不妥协,然后高亢地威胁,继而大打出手。有人投诉我喂流浪猫,弄得猫犬不宁。我自知理亏,于是想了个新办法,将小黑引到远离单元楼的一个河涌边,那里没有住宅区,估计他的同族也不会在那里出没。
⑥没想到在河涌边吃过几次,又被那只每日盯梢的花脸猫跟过来了。她总是站在离我们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尝试亦步亦趋接近,出于一种护亲扶弱的人类本能,我竟然狠心地捍卫着小黑的食盆,从不容许花脸猫挨近半步。直到有一次,花脸猫看着大块朵颐的小黑,竟然朝我发出两声低低的“喵喵”,她叫得很陌生,似乎是在模拟小黑的叫声,眼中闪烁出一种软弱的、服膺的光。我不止一次看到过她朝小黑叫嚣的样子,毛发耸起,目露凶光,眼前的她跟那只母夜叉判若两猫。这叫声使我对她产生了歉疚。在她的字典里,本来就没有“喵喵”二字,她在后天里没能驯化成与人相识、交流,更遑论信任、依赖,但这难道不是一只猫的先天?人总是容易被那些向自己低头甚至谄媚的姿态俘虏。动物从来没有这个法则,它们按照自己的天性攻击、争夺、死守,直到头破血流也不明白。
⑦那次之后,我打定主意,带上两个食盆,一只给小黑,一只给花脸猫。但是,我这个想法最终没有得到实现。我再也没看到过这两只猫。几天之后,我在楼下一块隐秘的石头上,找到了小黑弟弟。他死于一盘掺入了毒药的甜蜜诱惑,死于对人的信任和依赖,而不是同族的威胁。
⑧我自责过很多次,如果不是我为小黑弟弟养成的这种“习”与“惯”,就让他接受自己的宿命,像成千上万的流浪猫一样,觅食、争地盘,苟延残喘两三年,最终死于饥寒交迫,他会不会更快乐?他会不会也能基本地、自然地完成他的流浪猫生?如果是的话,那他朝我毫无保留地打滚、翻肚皮的那些时刻,是不是就不能称之为快乐?对于他来说,我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⑨事实上,现在我走在路上,遇到一只惊慌避闪的流浪猫,我只敢用余光去追随,假如它朝我“喵喵”叫,我就会狠着心转身,逃得比它们还快。我怕自己那些垂手给出的善与爱,施予的不是简单的一饭一水,而是更多的伤害。我暗自发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下辈子当一块石头好了。然而,石头也有可能会遇见猫儿们的一次次弥留之际,那么,如果这真是一种宿命的话,我想,我转世的那块石头,一定会释放出自己最大的热量,温暖地拥抱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