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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位老师

萧乾

我早年——也就是20年代——读书时,学校里颇有几位老师是体罚主义的坚定信奉者,他们中间,特别凶狠的是一位教代数的老师。他的脾气暴得像三伏天炎日下的柴火,一点就着。课堂里的秩序靠板子维持,学生的作业也靠板子来督促。他脸上有麻子,而且麻得厉害。每次风暴到来之前,我都觉得他的麻粒总是由青而紫。接着,他就抡起他所倚重的那件“教育”武器,在我们手心上显示起威风来。有一阵子,我这由私塾混过来的学生,忽然对代数产生起浓厚的兴味,觉得代数题好像有点情节,而“设X”还颇能启发点想象力。然而经过他两顿清脆而沉重的板子,科学在我幼小心灵中露出的那一点点幼芽,就永远枯萎了。

当时我们念的课本叫《温德华氏代数学》,大概是根据什么外国教科书改编的,书挺厚,要一块多钱一本。每天上下学途中,我都小心翼翼地把它同旁的教科书裹在一块蓝布包袱皮里,夹在腋下。可有一天走在东直门大街上,突然对面奔来一匹惊马,它像发了疯似地在马路中心横冲直撞起来。顿时街上人声鼎沸,我也没命地朝一家专营殡葬的杠房大黑门跑去。哎呀,迈沟的时候一不小心,蓝包袱散了。我慌忙把零乱的书册拾了起来,重新包起,躲进那家杠房。

晚上一温习功课才发现:糟了,“温德华”不见了。A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丢失“温德华”所造成的危机更大的了,因为比这轻得多的过失也要招致一顿重打呢!我溜出大门,摸着黑儿跑回惊马的地方找,还去敲杠房的门,问掌柜的可曾见到那本书。掌柜的说:“什么‘温德华’‘热德华’的,没有!”然后,“咣当”一声,板门又关上了。

那一夜我尽做噩梦,天好像塌了下来。早晨,我提心吊胆地走向学校。上代数课之前,我央求邻座的同学把书放在两人合用的课桌当中。他吐了下舌头,就答应了。

可是,他答应了管什么用!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就像目光炯炯的老鹰,“老鹰”立刻张开翅膀扑了过来。

几分钟后,我抚着红肿的手,淌着泪,回到座位上。“老鹰”在讲台上横眉立目(一手还攥着那个刚才抽过我手心的板子),大声咆哮道:“哪天你不带书来,哪天照样揍,把书揍出来算!”

那刚好是月头上,是交饭费的时候。记得当时每月饭费是两块半大洋。我有了主意。我向管膳务的先生说明了情况,苦苦哀求他,准许我只吃早饭和晚饭。这样,中饭的钱就可以省下来买那本“温德华”了。这本来是没有先例的,但那人的心肠软,并且也耳闻过“麻”老师的威风,就真的同意了。

于是,每当中午下课,大家熙熙攘攘拥到饭厅里去吃午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留在篮球场上,无精打采地投篮B当有人路过球场,好奇地问我干吗不去吃午饭的时候,我还笑嘻嘻地说:“不饿。”

有一位教高班地理的贾老师——哎,现在我连他的名字也忘掉了,只记得他戴副近视眼镜,细高挑个儿——听了我那个答复并不满足。他跑去问我班上的同学,才弄明了真相。

他不声不响地替我补上了饭费,然后把我叫到教员休息室去,用充满温情的目光望着我说:“不是你粗心,是马惊了,这怪不得你。从明天起,你去吃午饭吧。”

我含着泪问他:“那——钱呢?”

他把手一挥,用诙谐的口吻说:“等你毕了业,再双倍还我。”

谁想到没等毕业,我就被开除了。那以后,走南闯北,这位贾老师的慈祥面孔却时常在我的记忆中出现,每次都感到一泓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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