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态度
我是一支柳笛。我还记得,在我成为柳笛之前,刚从柳树身上被折断的那一刻,疼痛,眩晕,夹杂着从一种形态走向另一种形态的隐约期盼。春风里,有一个人向我伸出了手,于是我从若干柳条中被分离出来,我的生命成为具体的一截。那个人把我捧在两手间,反复揉搓,直到骨肉脱离,他把骨头抽了出去,用拇指和食指捏紧我的唇,用刀片刮掉绿皮层,露出新鲜的汁液,才含到嘴边开始吹奏。笛声婉转,悠扬,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慰。那个时刻我是多么激动,原本以为走过漫漫冬夜,我有幸参与了他们对春天的表达。后来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是若干柳笛中的一个,他们在踏青游玩的过程中临时动了念头,随手把我折断,制作了这个柳笛。我的命运在不经意间被别人彻底改变,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出悠扬的声音。当我还是一支柳条随风飘扬,不曾料想我的体内竟然藏有这样一种声音,整个漫长的冬天,面对寒冷,面对荒凉,我是沉默的,当我终于开口,发出的声音居然如此优美和婉转。在有些时候,我觉得优美是不道德的;在另一些时候,我又觉得它是生命中的一份超脱和尊严。面对春天,应该更多记起的,是春天之外的季节,是季节之外的日子。我不知道哪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天空下,我与另一个我不敢相认。
最悲哀的是,我的骨头被他们抽走了。我的体内空空荡荡,我的空空荡荡的身体被声音占领。倘若我的皮和骨头依然血肉相连,就不可能被声音穿过。
他们对着我吹奏,在河边,在柳树下,在空旷的山野,柳絮飞扬。我不知道,柳树听到这个声音会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我发出来的,还是他们的声音通过我传递出来的?我的身体被声音穿过,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声源。春天的萌动里,柳絮在风中追逐自己的梦想,它们并不知道应该落定何处。当天空飘满柳絮,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之轻。我不是一个通报春天的信使。然而他们说是。他们赋予了我这样的意义,我对我的意义一无所知。后来,从柳絮的纷飞中,我看到一棵柳树与人类之间的某种共同的东西,就是轻。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接受这个轻的现实;这份来自现实的轻,让我的心如此沉重。作为柳条,我曾是下垂的,像一株成熟的麦子。
春天是短暂的。在我还没有明白春天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春天就结束了;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地方,我的作为柳笛的生命已经提前被结束,或者更坦白地说,我的生命其实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天,在他们踏青郊游的时候,我被反复地吹响,等他们回到日常生活,我就被搁置在抽屉里。我被关进抽屉,很快就被遗忘了。我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我为那些婉转悠扬的声音而羞愧。当我还是一支柳条的时候,我知道那些漫长的冬天是怎么度过的,这个短暂的春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走过多么遥迢的距离才来到这里。我不是只爱慕春天。当我按照别人的方式述说春天,春天是与我无关的。其实我更懂得的,是另外的季节。对那些另外的季节,另外的人,我的心里怀着更深的牵挂。
我在河边默默生长了若干年。那年冬天,河边的田地也被征用了,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柳树下,像一根孤孤单单的柳条垂在那里。柳树下堆满了哭喊声。再后来,有人在柳树下谈论这个事件,那是我听到的另一种声音,完全与心灵无关。
柳树边的那片土地被征用以后,盖起了楼房。柳树的枝杈间安装了一个喇叭,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喊话,不知道究竟喊了些什么,只知道每天都在喊,喊。
关于春天,关于季节,我有话要说。你们听到的,其实仅仅是他们的声音。我的喑哑里,有对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的眷念。当我从柳树身上割裂下来被制成柳笛的时候,我并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柳树身上的伤口。我的被选择,在柳树身上留下又一道创伤,她刚从冬天走过,本来就已伤痕累累。柳笛是柳条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柳条是柳树的一部分。我很短,我来自一棵树。
作为一只柳笛,我的更多的日子其实是属于沉默的,没有人相信我深爱着我的这份沉默。是那个人,让我变成现在的样子。他早已忘记了我。他的心里装着更多看似重要的事物,并没有给我留下一个狭小的角落。我只是传递过他的声音,从来不曾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我注定属于抽屉,属于被遗忘和被遗弃。即使腐烂成泥,我也会永远铭记我的前身,作为柳条的存在,作为柳树的存在,作为大地的存在,以及,此后作为泥土的一部分的存在。
这样的一份遭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中最重要和最美好的事物。我已腐化成泥,开始新一轮的存在与成长。我相信生命是神秘的,不管遭遇什么,她永远生生不息。在新一轮的成长里,我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自己,该怎样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爱。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曾走过的一切,看过的一切,以及试图说出的一切,它们是一粒尘土的翅膀,是一缕扎根的烟。
(节选自王月鹏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