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那是1979年,年关将近,大雪严严实实地封住了秦岭。当时我在西安念大学,竞聘学生会主席落选令我心灰意冷,盼着回山里过年。没有班车,我在路边搭上一辆解放牌老卡车。寒风里,伴着破旧发动机吃力的轰鸣声,车终于到了终点站镇安县城。
②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小城安静得出奇,几粒昏黄的路灯如同鬼火。我的任务是投宿,明天再回乡下——还有几十里山路呢。可是,仅有的两家国营旅社怎么也喊不开门。那时没有私人旅馆,怎么办?为了活命,我决定走动一夜,保持体温。县城仅有两条街,所谓前街和后街,不到十分钟就走穿了,转回身再走。每每经过亲友的家门,我便驻足,几欲举手敲门。但是我忍住没有敲门。我生性不愿叨扰别人,也可能有一种自卑心理吧,因为我是乡下人。在他们那种客客气气的外表下,我能感觉出暗流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一种被揩了油的心疼。
③想到这里,耳边又响起自己落选后教室里发出的刺耳掌声,心不由得冷如冰窖。所以,腊月二十八的夜晚,不,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扭曲的自尊心让我决定走动一夜,转悠到天明。我从前街走到后街,又由后街转到前街,弄不清走了多少回。
④夜是越来越冷了,起风了,下雪了,风裹乱雪穿街走巷。借路灯一看手表,半夜三点啦。这段时间通常被称作黎明前的黑暗,自尊和倔强都顶不住喽。此时,刚走到后街,听得“吱呀”一声,风掀开一家的木板门,隐约看见里面有灯光。
⑤我本能地走了进去,刚跨进门槛,就见到一副白木棺材,满地刨花。当下感到晦气,正要退出时,里面传来说话声:“谁呀?进来吧!”随之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是个老汉的声音,听上去含着善意。所以我就进到里间,只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在头顶那盏十来瓦的灯泡的光照下,老汉的脸上皱纹密布,如一颗大核桃。在他咳嗽的时候,我一直盯着盖在他身上的那床油腻黑亮却很厚实的被子,我想被子里一定很温暖、很舒服。当老人不再急喘时,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如实回答了。他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就跟我睡。”
⑥我想都没想,迅速脱掉鞋袜,一骨碌钻进被窝,与老人打对儿。老人两手搂住我的双脚,说:“冰的!”老人双手瘦如火钳,但是很热。几分钟后,一股暖流由我的脚掌沿着我的双腿汩汩上爬。老人要我脱了衣服,说那样会更暖和,我就脱掉衣服,很快,一股浓浓的睡意袭来。但我使劲地捏捏鼻尖,我应该跟老人拉拉家常,不能就此睡过去,但还是睡着了……
⑦不知何时,我被一阵砍、锛、钉、锯的声音闹醒。起身一看,天早大亮,两个木匠开始做棺材了。老人看见我出来,笑呵呵地说:“吵醒你了!木匠师傅要赶活,家里人等着他们回家过年呢,咱得体谅。”聊下去才算明白,老人三十年前丧偶,独自一人将两个儿子拉扯大。两个儿子都参军在外。老人说:“这是我的棺材,年纪大了,咱不给儿子他们添麻烦。”
⑧告辞的时候,我想给老人掏几块钱表达谢意,又觉生分,便将大半盒“金丝猴”香烟留下。并抽出一支,亲自给老人点上。可是老人硬是只接了这一支烟,而且并不吸,其余的烟坚决让我拿走。“小伙子,你知道吗,整整十五年了,没一个人跟我睡过——咱俩有缘哩。”
⑨在老人的咳嗽吐痰声中,我走了。到车站一问,没车,只好冒着大雪步行。几十里山路,我钻进了风雪里。我走得很快,不久即浑身发热,脱去棉衣,顿觉无比爽快。到家时,傍晚的炊烟刚刚升上房顶,袅袅款款,如梦如花……
(出自《 陕西日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