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常言:礼有经亦有权。权是变,经是不变。这句话或许可借用以表明中国文化数千年来走过的历程——有变有不变。
但是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成不变的文化,一成不变则意味着断裂,意味着死亡。堪与中国相提并论的其他古老文明,不是已成陈迹,便是蜕为另外一种文化。唯有中国文化是延续数千年,既不中断亦未面目全非。这就是有变有不变的结果。有变才能发展,有不变才能维持其本来精髓。一成不变的观点显然无法解释中国文化的进程。那么中国文化变的是什么呢?从物质方面说,中国人的衣食往行还有哪一样是不变的?早在赵武灵王时已经胡服骑射了,早在汉灵帝时已经流行胡饭胡床了。即使在政治制度方面,我们又何尝落在人后?在亚洲,我们是最早打落皇冠的,此谁变得都快。至于精神文化范畴的音乐舞蹈,盛唐时就既有胡琴又有胡旋舞,且全都来自西域。不变的具体是指什么呢?是道。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双书·地理志》讲:“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尽管一变再变,但变到“道”就不再往下变了。那么道又是什么呢?《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以及精神文化在中国都只是器。只有深层的心态文化才是道。严复从青年时代起就熏陶于西方文化之中,中年以后名声如日中天,却始终以未中科举为恨;辜鸿铭生在南洋,学在西洋,但却照旧蓄辫子赞小脚,都不变其中国人的心态。无论是孔子捶胸顿足的礼崩乐坏,无论是曾国藩哀叹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这个作为中国文化核心的道都没有变。所以中国文化变迁的特点之一并非以不变应万变——这是历来的看法,恰恰相反,是以万变来成其不变,以表层的万变来维持核心的不变。
尽管中国的地理背景相对孤立,但数千年来仍然与东西洋都有着绵绵不绝的交往。与外来文化交流就要使中国文化发生变化,但这一变化的结果往往是将外来文化同化于中国文化,而不是使中国文化同化于外来文化,同化的过程简直是不露痕迹。所以中国文化变迁的第二特点是要变人为己,而不变己为人,是貌似西化而实为“华化”,只是将其风俗习惯、思想观念本土化为中国模样的过程是缓慢的,渐进的,不知不觉的。中国文化的发展远不是简单的“有容乃大”——这样说只强调容纳百川,而忽视其受外来影响所产生的变化,难怪费正清因此而产生“冲击—反应”的模式——而是在同化外来文化的过程中不断地丰富和发展自己,这一过程或者可称之为“有变乃恒”。
中国文化有其自身的变化规律,我们对这一规律的认识至今还不敢就说十分清楚,恐怕还有继续探索的必要。但是有一点比较清楚的是:中国文化变迁的基本方式是述而不作,是著书不如抄书。自认述而不作的是中国儒家的创始人,提倡著书不如抄书的是清代实学的开山祖,都是极富创造性的大人物,但却都认为自己毫无创新,仅只沿袭成说而已。他们的思想或许表明了中国文化寓变于不变之中的特点。
(选自周振鹤《中国文化的变与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