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夫妻
迟子建
吴自民和王瑶琴是一对盲人夫妻,吴自民是十六岁的一场大病后失明的,而王瑶琴则先天失明。为了弥补王瑶琴的不幸,吴自民常常向妻子讲解颜色,他把绿说得更绿,红说得更红,而王瑶琴对那变幻多姿的颜色仍然困惑不已。
早饭后他们到长虹街口卖报去。报纸无非写着最具刺激性的一些话题,由乞丐摇身一变成为富翁的秘诀呀,银行发生特大抢劫案等等。
黄昏时分吴自民回到家,推开门,没有闻到饭菜的气味,他心里紧张一下,放下报夹和报纸就召唤妻子。
“怎么哭了?”吴自民抚摸着妻子的脸颊。
“我怀孕了,我担心这孩子生下来是个瞎子,”王瑶琴的眼泪又纷纷下来了,“我不能让他失明。”
“医生说这病遗传吗?”吴自民说,“我是后天失明的。”
“可我是先天失明。医生说是不遗传,可现在哪有不遗传的病?”王瑶琴说,“我们不能造孽啊。”
吴自民用手指揩干妻子的泪痕,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可以尽情享受光明的日子,他不能想象他的孩子会永远看不见这些颜色,这颜色可是上帝赐予的呀!
“你说句实话,人能看见一切究竟有什么好?”王瑶琴用下巴颊抵了抵丈夫的肩膀。
“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街道又脏又乱,人们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到处是无聊的应酬。”
吴自民觉得这样答话会增强妻子的信心。
“咱们假设这个孩子是个瞎子,该怎么办?”王瑶琴问。
“给他治,给他换最好的眼睛。”吴自民脱口而出。
“你不是希望这孩子能看见东西吗?”王瑶琴叹了口气,“我们上哪弄那么多钱给他换眼睛?”
“卖报。”吴自民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
“我们应该募捐。”王瑶琴忽然想起了一个好办法,“前段不是有个孩子得了白血病没钱医治、家长公开向社会募捐吗?听说一下子筹到好几万元!”
“可咱这孩子还没生下来,不知是不是盲人呢。”
“等到知道他是个盲人就晚了。”
“万一不是盲人,我们筹钱不是昧良心了吗?”
“那有什么,我们把钱再捐给其他盲人儿童。”王瑶琴的思路来得很快。
几天后、长虹街口的盲人报摊前果然挂出了一则告示。告示下方是一个装鞋用的空纸盒,人们在买报的同时也顺便看上一眼,有的发了恻隐之情就势投进去几个零钱,有的满怀蹊跷地望着女盲人的身影摆动而去。
整整一个秋天,他们为这个孩子而操碎了心。孩子出生后该起什么名字,穿什么样式的衣服、孩子受了欺负该怎么办。当然,他们想得更多的仍是盲与不盲的问题。他们期望孩子的眼睛是光明的,可这与他们背道而驰的光明却令他们深深恐惧。
“也许,孩子是个盲人会更好。”王瑶琴吐着新鲜的山楂籽说,“孩子会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黑暗中生活的,因为他的父母就是这样子的。”
“可这孩子不能总生活在你我之间,孩子会接触社会,当孩子明白他与别人不一样时,他会自卑和绝望。”吴自民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
“我们还是不要这孩子了吧。”王瑶琴哭了起来,忙乱中她竟然吞下了几粒山楂籽。
盲人报摊的生意一直很红火,募捐者倒是寥寥无几了。半个月下来,只筹措到了二十多元钱,对于医治眼睛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他们为此忧心忡忡。
院里出事了,刘奶奶用剪刀挑了她孙子的前胸。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强强是独生子,娇生惯养,整日指东要西,一家人供若神灵。刘奶奶这晚上要喝稀的,可孙儿偏要吃饼,儿媳妇便去烙饼,刘奶奶就多说了一句:“现在的孩子可真了不得!”
“老不死的!”强强接过话头骂自己的奶奶,“你这个白吃闲饭的!我妈说你咋不早死呢!”奶奶将剪子朝强强扎去,原想吓唬一下,不想因为怀了怨气,就假戏真做了。强强被送到医院,晚上老太太寻了短见。
吴自民和王瑶琴决定不再为未来的孩子搞募捐。
“不能把孩子的一切都给准备好了,”王瑶琴抚摸着腹中的胎儿说,“要让他有点什么不足,缺陷会使人更加努力。”
“就像我们一样。”吴自民说,“全院子只有我们是不吵嘴的夫妻,因为我们相互看不见,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人。”
“你也一样。”
失明的痛苦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孩子不管是否盲人,都是上天赐予的,他们会加倍爱惜那孩子的。
那一夜王瑶琴做了一个梦。梦见街道两侧排布着一座座紫色的房屋,浓绿的太阳青翠欲滴,使人间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她和吴自民走在这样的道上,夹着狸红色的报夹,报纸则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他们要卖的报纸全是有关他们孩子的。
盲人的梦里竟是一片光明灿烂。
(选自《逝川》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