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位恩师
季羡林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认为,一个人生在世间,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须具备三个条件:_______、_______、______.人人皆然,概莫能外。别人先不说了,只谈我自己。关于才能,再自谦也不能说自己是白痴。但是,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谈到勤奋,我自认还能差强人意。但是,我把重点放在第三项上:机遇。如果我一生还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话,主要是靠机遇。机遇的内涵十分复杂,我只谈其中恩师一项。
我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机遇,就是我一生碰到了四位对我有教导之恩或知遇之恩的恩师,我不一定都听过他们的课,但是,只读他们的书也是一种教导。我在清华大学时,读过陈寅恪先生所有发表的著作,旁听过他的“佛经翻译文学”,从而种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种子。当了一年教员之后,由于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机遇,我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入学第二个学期,瓦尔德施米特先生调到哥廷根大学任印度学讲座教授。当在教务处前看到他开基础梵文的通告时,我喜极欲狂。难道这不是天赐的机遇吗?最初两个学期,选修梵文的只有我一个外国学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误,而且备课充分,讲解细致。几乎是我一个学生垄断课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见。二战爆发,瓦尔德施米特先生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原印度讲座教授西克,虽已年逾八旬,毅然又走上讲台,教的依然是我一个中国学生。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诉我,他要把平生的绝招全传授给我,包括他费了20时间才解读了的吐火罗文,在吐火
罗文研究领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权威。我非天才,六七种外语早已塞满了我那渺小的脑袋瓜,我不想再塞进吐火罗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诉我的是他的决定,一点征求意见的意思都没有。我唯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谨遵命。回忆起来,冬天大雪之后,在研究所上过课,天已近黄昏,积雪白皑皑地拥满十里长街。雪厚路滑,天空阴暗,路上阒静无人,我搀扶着老爷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现在我真觉得,我身边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为了学术,不惜衰朽残年,不顾自己的健康,想把衣钵传给我这个异国青年。此时我心中思绪翻腾,感激与温暖并在,担心与爱怜奔涌。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战结束后,听说寅恪先生正在英国,我连忙给他写了一封致敬信汇报成绩。很快就收到了回信,问我愿不愿意到北大任教。北大为全国最高学府,门槛一向极高,难得进入。现在竟有天赐机遇落到我头上来,焉有不愿意之理!寅恪先生把我推荐给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寅恪先生在学术界有极高的声望,一言九鼎。胡先生立即接受。于是我这个三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在国内学术界尚无籍名,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北大的大门,而且,还做了北大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
此后三年内,我在适之先生领导下学习和工作。我同适之,虽然学术辈分不同,社会地位悬殊,但是见面的机会非常多。他那间狭窄简陋的校长办公室,我几乎是常客。作为系主任,我要向校长请示汇报工作,他主编报纸学术副刊,我又是撰稿者,免不了常谈学术问题;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职员和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他摆当时颇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我作为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决没有什么局促之感,经常如坐春风中。
(节选自《二月兰》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