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之乱
池莉
霍乱发生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走暴迹象。
我和秦静值夜班。下午五点,防疫站的人基本走光了,只剩下科室主任闻达。
闻达头发凌乱的脑袋在满满一桌的书本、卡片和资料堆中微微摇晃。从办公桌底下探出老远的,是他瘦骨伶仃的长腿和那双穿着不配套皮鞋的大脚。他追踪流行病二十多年了,对所有的流行病都怀有巨大的兴趣和热情。撰写工作量极大的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一个小时下班。
闪电穿过云层,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密集的大雨从远处黑压压地扫了过来。
晚上八点多,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我和秦静傻了眼。
用在消失了几十年之后,霍乱又来了,而我们对它的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我们学习的流行病学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它告诉我们:“我国在解放后不久便消灭了天花、霍乱和鼠疫。”我们也就把书本上的这几种病哗哗地翻了过去。
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叫:“喂,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终于冷静下来,叮嘱洪大夫赶快隔离病人,把疫情卡和粪样送到我们站里来,有情况及时打电话。
五层楼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各个科室的人全都连夜冒雨赶到了站里,大家对霍乱除了满怀恐惧,其他一无所知。站长答非所问地应付着大家,人们非常不满,到处是寻找闻达的声音:“闻主任呢?闻达呢?”
闻达的出现使站里顿时有了秩序。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过来。站长如见救星,紧紧地握住闻达的手说:“现在就看你的了。”
闻达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第一,组建紧急行动小组;第二,立刻复查粪样培养基的菌落;第三,连夜出发,追踪病人并确定疫点……
有关部门的领导都赶来了,小车密密麻麻塞满门口。领导都主动与闻达握手,摇着他的手说:“老专家啊,全靠你了。”
闻达的“八条”,开出了一系列我们防疫站本来就应该有却一直没有配备的正规化设备,大大小小写满了三张纸。
闻达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像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摩擦地面,白大褂在他身后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救护车一头冲进雨里,以最快速度朝一个叫“臭塘村”的地方飞去。这是霍乱病人肖志平所在的村子。
几经辗转,当我们终于将肖志平带回防疫站时,已是旭日东升。
理想中的紫外线室已经有了,大厅里整齐地挂着崭新的隔离服,地上是一排排油亮的齐膝盖长筒橡胶靴。仅半天时间,整个防疫站旧貌换新颜。
闻达一夜没睡,但他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精光发亮。
他主动跟我们聊起往事:“我年轻时遇上一次鼠疫,那是一九五二年,黑龙江的甘南县突然出现大量肺炎病人。传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惊了政务院。消息传来,我立刻报名去了疫区,提出了紧急处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划出了半径为十公里的警戒圈,大隔离圈内再划小隔离圈,层层进行检疫和预防接种。我们获得了极大成功。”
秦静说:“后来呢,闻主任?”
闻达说:“后来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乱了。这次的霍乱,我们也一定能够消灭。但这一次不是永远。要记住,微生物与我们同在这个生活空间,它们的繁殖变异没完没了,一旦为它们提供了外因,就会造成发病。现在情况危急,我们今天必须封锁疫点。”
下午六点,我们全副武装地从防疫站出来,体态臃肿,像太空里的宇航员,笨拙缓慢地爬上汽车。
臭塘村位于工厂和农村的接壤地带,是工厂的废料废渣堆。村子里没什么树木,四周是荒滩和臭水塘。正值晚饭时间,屋顶冒着炊烟,臭水塘边有妇女在洗菜,光屁股的小孩和鸡鸭猪狗在外面玩耍。
我们兵分两路向臭塘村包抄过去。闻达率先接近村子,用电喇叭不停喊话:“乡亲们,我是防疫站的流行病医生。你们这里流行一种肠道传染病,要求大家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外出,等候我们的检查和治疗。”
消杀科的人 背着喷雾器,沿着包围圈散开,准备由外向内进行卷帘式消毒。
村里的女人们尖叫起来,拉着孩子到处躲藏。男人们抄起木棒、铁锤,在村口堵住了闻达,一把缴获了闻达手里的喇叭,凶狠地说:“少来这套,我们生病了会自己去医院。说实话,你们为什么要包围我们村子?后面围上来的人是不是要使用化学武器?”
闻达说:“不是不是,是来给你们消毒的。”
村民们怒火万丈:“我们没有毒,要你们来消什么毒?”
关键时刻,闻达急中生智,叫人把消毒液喷在自己身上。闻达在消毒液的沐浴下做出开心的样子给村民看,说:“是不是化学武器?我死了没有?没有啊!”村民们观察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我们成功封锁了疫点。有五个病人被我们查了出来,当即就被塞进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封锁区隔离了十四天,没有一个人有闪失,倒是我们防疫站的医生几乎都累病了。这十四天,我们的睡眠平均每天只有两个半小时。
从封锁区撤回来的那天,村民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他们说:“我们最感激的是,你们让领导注意到了臭塘村,我们从此有人管了。其实我们哪有什么病?谁夏天不拉几回肚子?从来没有医生像你们这么好,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我们无奈地笑笑,上车走了。臭塘村的人们觉得我们在小题大做,他们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患的是霍乱。
也许是因为严格的保密,事后并没有我们所期待的辉煌。闻达回到了从前,依然每天下班之后写一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走路又是拖泥带水了, 鞋底总是嵫嵫地摩擦地面,两只不同的皮鞋又穿在了他的脚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