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任何一种区域文化,只要它自成一体,具有独特的结构与功能,都离不开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区域地理的相对完整性,二是文化传统的相对独立性。一般说来,江南文化在区域地理上的相对完整性是大家公认的,而江南在文化传统上的独立性,则是一直很成问题的。
表面看来,与中国其他区域文化相比,江南地区的两个最显著的特点是物产丰富与人文发达。“东南财赋地,江左文人薮。”这是康熙写给江南大小官吏的两句诗。这两句诗很值得玩味,一方面,它表明政治家的眼光看得很准,与其他区域文化相比,江南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物产丰富与人文发达,特别是明清以来。另一方面还可以说,政治家毕竟只是政治家,所以只能看到对他们统治有用的物质财富与人力资源。但这个江南,与一般人心目中的“江南”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这两方面显然不能看作是江南文化最核心的东西。在一般中国人的心目中,江南更多的是一个诗与艺术的对象,是“三生花草梦苏州”的精神寄托,也是“人生只合扬州老”的人生归宿。它可能很大,大到是白居易诗中的杭州,也可能很小,小到如李流芳画里的横塘,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都是超功利的审美存在,与帝王那种实用的江南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有必要问一下,什么是江南文化的本质特征,就是它自身所独有的东西。我们可以通过与其他区域文化的比较来发现。第一,仅仅有钱、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即政治家讲的“财赋”,并不是江南独有的特色,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巴蜀,在富庶上就可以与它一比高下。第二,政治家讲的文人荟萃,也不能算是它的本质特征,这是因为,孕育了儒家哲学的齐鲁地区,在这一方面更有资格代表中国文化。江南之所以会成为中华民族魂牵梦萦的一个对象,恰是因为它比康熙最看重的“财赋”与“文人”,要再多一点东西。多一点什么呢?这也可以在比较中去发现,比如,我们可以说,与生产条件恶劣的经济落后地区相比,它多的是鱼稻丝绸等小康生活消费品;而与自然经济条件同等优越的南方地区相比,它又多出来一点仓廪充实以后的诗书氛围。但使江南文化与其他区域文化真正拉开距离的,老实说却不在这两方面,而是在于,在江南文化中,还有一种最大限度地超越了儒家实用理性、代表着生命最高理想的审美自由精神。儒家最关心的是人在吃饱喝足以后的教化问题,如所谓的“驱之向善”,而对于生命最终“向何处去”,或者说心灵与精神的自由问题,基本上没有涉足。正是在这里,江南文化才超越了“讽诵之声不绝”的齐鲁文化,把中国文化精神提升到一个新境界。如果说,由于文化本身是无所不包的,在江南文化中同样有伦理的、实用的内容,它们与北方文化圈也是一脉相通的,那么也可以说,只有在审美自由精神这一点上,才真正体现出古代江南文化对中国文化最独特的创造,是其他区域文化不能替代的,在这个意义上,把审美精神看作江南文化的本质特征,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江南是古代诗意生活的一种象征。它并非一个实在的地域概念,而是一种观念,或者说是皇帝与士人脑中的想象。江南不是政治、经济、地理上的长江三角洲,而是一种在中国文化地图上的一片永恒的青山绿水;它不是现实世界中那片富足的养活了无数南国儿女的鱼米之乡,而是一个从唐诗宋词乃至更早的南朝就开始的只有诗性心灵才能忆起的美丽梦境。
另一方面,在这里也需要做一点补充,把审美精神看作江南文化的本质特征,并不是说中国其他区域文化都没有审美创造,而是说这不是它们最显著的贡献。以齐鲁文化为例,它当然也有自己的审美性格,如孔子就说过,他最赞同的人生境界,就是带着几个大人、几个小孩,到春天的郊野中去春游。但在儒家文化中,由于沾染了太多的道德色彩,儒家的审美活动就不够纯粹,它经常发生的一个异化,就是“以道德代替审美”。
(摘编自刘士林《江南诗性文化》)
材料二:
明清江南士人的日常生活从表现形态来看是起居、饮食、养生、娱乐、消遣等几个方面,他们以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作为审美对象,一枝一叶,一琴一鹤,一饮一啄都能以审美眼光看之,我们可以说江南士人的日常生活是审美的、艺术的。张潮说:“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江南士人审美的日常生活形成的原因是他们具有审美的心胸,以审美的视野去看待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因此原本平凡的事物就具备了审美的意义,这既是士人的人生态度,也是生活策略。
从美学的本体来说,江南士人将“闲”看作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和意义,“闲”是江南士人的日常生活美学的根源和最后的归宿。“闲”能使士人以别样的视野审视人生和寻求人生的意义,其归属在于从生活中去寻求这种无关功利的闲适,是一种疏离了现实利害关系之后的超然心态,是感性生命活力的自然释放。
“闲”的内蕴是生命意识的审美化,是在一种情感维度中来感受生活,它常常依附于一些简单的事物中,比如下棋、钓鱼、赏花、闲侃等等事情。由于懂得生之可贵,因此那些看似简单细微的事情在生命的语境中变得具有意蕴。士人将生命的价值寄予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意味着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名缰利锁的困扰,生活也就在毫无牵绊的顺畅中如行云流水一样悄然滑过。正如李渔所言:“把钓观棋,一朝即过,不信日长如小年。”又云:“枕上闻啼鸟,花间鸣素琴。闲来理残编,悠然自古今。”
明清时期士人将“闲”作为日常生活的广泛追求和臧否人物的尺度,“闲”与“忙”是有区别的,“忙”有着鲜明的功利色彩,这是一种苦的生活方式。“闲”带着生活的审美色彩,诸如游山玩水,四处闲荡。“闲”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关键是要换一种视角去看生活,人只要暂且放下心头的名利之思,也可以发现生活中的一时闲乐。另一方面,这种“闲”与儒家赋予道德审美意义的“闲“不同,儒家关于“闲”最为著名的就是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颜回这种闲且乐的生活一直是儒家所推崇的境界,因为它和人的道德相关,能够在物质简陋的情况下悠然自得,是人的道德境界的体现。很明显,江南士人并没有这个特点。他们更多注重的是自己的感受,追寻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而相应淡化了身上的道德责任感。
摘编自赵洪涛《明末清初江南士人日常生活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