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器
芥川龙之介
①“项羽此人，终不是英雄之器。”
②汉军大将吕马童①将自己的一张长脸拉得更长，捋着稀疏的胡须，如此说道。他身边还有十余人围着灯火而坐，夜晚的营帐中，每张脸孔都在灯下泛着红光。而且，众人脸上都浮现出平日没有的微笑，或许是因为今日一战大获全胜，取得了西楚霸王的首级，这份喜悦尚未消散。
③“是吗？”有一人问道。这人鼻梁高挺、目光锐利，唇边漾着一丝嘲讽的微笑，直直地盯着吕马童的眉间。不知何故，吕马童似乎有些狼狈。
④“诚然，项羽武功高强，毕竟他连大鼎都能举起。今日之战也是如此，一时间，在下还以为要命丧当场。论起武功，项羽的确是高强无比哪。”吕马童道。
⑤那人依然微微含笑，淡然颔首。营帐外悄然无声，除了远处传来两三声号角，连马嘶声也听不到。空气中隐隐飘着枯叶的味道。
⑥“然而——”吕马童环视众人，配合着“然而”的话头，眨了眨眼。
⑦“然而，项羽却非英雄之器。证据依然是今日之战。楚军被追到乌江时，只剩下区区二十八骑，根本无法与我方云集的大军对抗。而且，据说乌江亭长特意前来迎接项羽，打算用船助他返回江东。若项羽真是英雄之器，即便含羞忍辱，也应当渡过乌江，以图日后卷土重来。这本不是该顾及什么体面的时候嘛。”
⑧“如此说来，所谓的英雄之器，就是要精于算计了？”那人问道。
⑨听了这句话，众人都低声笑了起来。但吕马童并未气馁，他不再捋胡须，微微挺起胸膛，时不时地瞥一眼那张鼻梁高挺、目光锐利的脸孔，用力做着手势，侃侃说道：
⑩“不，在下并非此意。说到项羽……据说，今日之战开始前，项羽对二十八名部下言道：‘亡项羽者天也，非由人力之不足。吾必以仅余之兵力，三破汉军于诸君之前，以作证见。’实际上，他岂止三破我军，而是九战九胜。依在下看来，项羽此举其实甚为怯懦，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上天——上天岂不烦恼？他若渡过乌江，纠合江东健儿，再度逐鹿中原之后才说这番话，倒也罢了。但他并未如此。明明可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却自蹈死路。在下说项羽不是英雄之器， 并非仅因为他不精于算计；他将一切归咎于天命，以此来搪塞，这实在不可取。在下以为，所谓英雄，绝非这等人物。当然，萧丞相等饱学之士会如何评说，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⑪吕马童得意地环顾左右，停住了口。众人或许觉得他的高论颇有道理，都满意地点头不语。唯有那个鼻梁高挺的人，眼中现出一种意外的感动，漆黑的瞳仁热烈地闪闪发亮。
⑫“是吗？项羽说了那番话？”
⑬“据传他说过。”
⑭吕马童上下晃动着长脸，重重地点头，又道：
⑮“这岂非懦弱？至少不是大丈夫之举。在下以为，所谓英雄，应当敢与上天相抗才是。”
⑯“有理。”
⑰“即便知晓天命，也应当奋力一争才是。”
⑱“有理。”
⑲“如此说来，项羽他……”
⑳刘邦抬起锐利的双眼，直盯着秋风中摇曳不定的灯火。片刻之后，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徐徐说道：
㉑“如此说来，项羽真乃英雄之器！”
（选自短篇小说集《罗生门》）
【注释】①吕马童：《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籍在兵败身死之前，曾称吕马童为“故人（老朋友）”。随后自刎将头颅送给吕马童去领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