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初进荣国府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箩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啥用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了一跳。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说:“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儿,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只见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儿,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地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得说了……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咱们做啥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便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
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多,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和我张口,怎好叫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想头了;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得眉开眼笑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哩!”周瑞家的在旁听她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走到外边,仍从后门去了。
(选自《红楼梦》第六回,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