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的圆月
萧红
黄叶满地落着。
小玉的祖母虽然是瞎子,她也确确实实承认道已经好久就是秋天了。因为手杖的尖端触到那地上的黄叶时,就起着她的手杖在初冬的早晨踏破了地面上的结着薄薄的冰片暴裂的声音似的。
“你爹今天还不回来吗?”祖母的全白的头发,就和白银丝似的在月亮下边走起路来,微微地颤抖着。
“你爹今天还不回来吗?”她的手杖格格地打着地面,落叶或瓦砾或沙上都在她的手杖下发着响或冒着烟。“你爹,你爹,还不回来吗?”她沿着小巷子向左边走。
邻家没有不说她是疯子的,所以她一走到谁家的门前,就听到纸窗里边咯咯的笑声,或是问她:“你儿子去练兵去了吗?”
她说:“是去了啦,不是吗?就为着那卢沟桥……后来人家又都说不是,说是为着‘三一八’什么还是‘八一三’……”“你儿子练兵打谁呢?”
假若再接着问她,她说这样说:“打谁……打小日本子吧……”
“你看过小日本子吗?”
……
汾河边上的人对于这疯子起初感到趣味,慢慢地厌倦下来,接着就对她非常冷淡。也许偶而对她又感到趣味,但那是不常有的。今天这白头发的疯子就空索索地一边嘴在咕鲁咕鲁地像是鱼在池塘里吐着沫似的,一边向着汾河边走。
小玉的父亲是在军中病死的,这消息传到小玉家是在他父亲离开家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祖母从那个时候,就在夜里开始摸索,嘴里就开始不断的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说着她的儿子是去练兵练死了。
可是从小玉的母亲出嫁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说她的儿子是死了。她忽然说她的儿子是活着,并且说他就快回来了。“你爹还不回来吗?你妈眼看着就把你们都丢下啦!”
夜里小玉家就开着门过的夜,祖父那和马铃薯一样的脸孔,好像是浮肿了,夹起来的地方突得更高了。“你爹还不回来吗?”祖母那夜依着门扇站着,她的手杖就在蟋蟀叫的地方打下去。
祖父提着水桶,到马棚里去了一次再去一次。那呼呼地喘气的声音,就和马棚里边的马差不多了。他说:“这还像个家吗?你半夜三更的还不睡觉!”
祖母听了他这话,带着手杖就跑到汾河边上去,那夜她就睡在汾河边上了。
小玉从妈妈走后,那胖胖的有点发黑的脸孔,常常出现在那七八家取水的并口边。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他跟着祖父饮马的水桶一块来了。马在喝水时,水桶里边发着响,并且那马还响着鼻子。而小玉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有的时候他竟站到黄昏以后。
假若有人问他:“小玉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呢?”那孩子就用黑黑的小手搔一搔遮在额前的那片头发,而后反过来手掌向外,把手背压在脸上,或者压在眼睛上:“妈没有啦!”他说。
直到黄叶满地飞着的秋天,小玉仍是常常站在井边;祖母仍是常常嘴里叨叨着,摸索着走向汾河。
汾河永久是那么寂寞,潺潺地流着,中间隔着一片沙滩,横在高高城墙下。在圆月的夜里,城墙背后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经过河上用柴草架起的浮桥,在沙滩上印着日里经行过的战士们的脚印。天空在辽远的,高的,不可及的深远的圆月的背后,在城墙的上方悬着。
小玉的祖母坐在河边上,曲着她的两膝,好像又要说到她的儿子。这时她听到一些狗叫,一些掌声。她不知道什么是掌声。她想总是一片震耳的蛙鸣。
一个救亡的小团体的话剧在村中开演了。
然而,汾河的边上仍坐着小玉的祖母,圆月把她画着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日
(原文刊载于1938年8月28日汉口《大公报》副刊《战线》,本卷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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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节选自鲁迅《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