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有福
邹世奇
老爸是个有福之人,让我感触尤深的是在妹妹的婚礼上。
妹妹本来要裸婚、坚决不办婚礼的,后来在长辈劝说下妥协了,但她的底线是不要司仪。她说:“姐,你给我主持。”于是在学校主持过文艺活动的我,生平唯一一次当了婚礼司仪。
和妹妹、妹夫站在小城婚礼的红毯上,我作为司仪和家庭成员向来宾讲述这对新人在燕园相识、相知的经过时,现场起了一阵骚动,我清晰地听见,离舞台最近的人都在说着类似的话:“老邹命真好啊,有这样两个女儿。”“他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呀?”“老邹这辈子值了。”我下意识在现场找了找我老爸,他坐在主桌主位上满眼含笑注视着台上,笑容那叫一个满足。轮到他致辞的时候,他重复说了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很有福。”
在小城亲友眼中,读了名校博士便是“出息”了,当然我们自己心里清楚,还差得远呢。即便这样,我们仍然觉得老爸命好,这是因为,相对于这世上大多数父母的殚精竭虑,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投入几乎是事半功倍。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妹妹是姥姥姥爷带大的,都是学龄前后才来到父母身边。那个年代不存在校外辅导班,父亲也从不辅导我们。我们做功课的时候,他在旁边看闲书。做完家庭作业,我们自觉检查一遍,确保无误后拿去给他签字,他拿过来用红笔草草写上一个“阅”,再签上日期,仅此而已。印象中他说的最多的话是:“学习是自己的事。”然后到了期中、期末考试,考好了不予置评、更不要说奖励,考得不好、名次退步了却是要打要罚的。妹妹一次也没被罚过,我几次挨罚,那滋味,至今仍不堪回首。
在父亲“无为而治”的教育方法下,妹妹一路成绩优异,不仅考上北大,还成了核物理学博士。和妹妹比起来,我的学业可就逊色很多,唯一令我在她面前保持长姐尊严的,可能就是我的一点所谓的文学特长,这也是受老爸影响。
妹妹很恋家,已经有了自己小家的人,只要有3天假期,必定携先生飞行近2000公里回小城跟父母一起过。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妹妹回家,在家庭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视频,内容是老爸在用毛笔写字。视频中,已有几颗淡淡老人斑的手握着毛笔,笔走龙蛇,随意挥洒间,笔力遒劲,布局严整,是一阕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几个字映入眼帘,我的眼角突然有点湿润,许多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这只手,曾在纸上用钢笔工楷写下一首首古诗词,教我们认字,后来是让我们照着练字。我对诗词、继而对文学的热爱,就是那时候播下的种子。后来,父亲变“俗”了,爱上了搓麻将,那是因为他眼花了,看字会重影。但骨子里,他始终是那个爱读书、一肚子诗词文章、一手琴棋书画的爸爸。他是一个被行政工作和搓麻将耽误了的“文艺青年”,他对文艺的敏感、热忱,也许到我这里发了一点点芽。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一直以来被我忽视的事:也许因为他是那样的他,所以我才是这样的我。
而妹妹可能从另外一个方面受了父亲的影响。我们小时候,爸爸太爱看书了,家里的藏书多,爸爸还在源源不绝地从外面借书、租书。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爸爸都坐在椅子上静静看书,虽然看的都是些“闲书”。但在妹妹心中,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读书是一件美好而重要的事,不然为什么爸爸每时每刻都在读呢?
几年前在云南木府,雪山前,耀眼的阳光下,抬头看见匾额上“天雨流芳”4个鎏金大字,导游解释说,那是纳西语的“读书去吧”,我一下子又想起爸爸和我们。
爸爸就像《种树郭橐驼传》里那个善于种树的驼子,在最合适的时候给小树苗舒展了树根、培实了土,然后就拍拍手走开,任两棵小树沐天风浴海雨,自由、茁壮地成长。爸爸用的是巧劲。
老爸的福气,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福气呢?
(摘自《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