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 栗
俄国 契诃夫
我们弟兄两个,我伊万・伊万内奇和弟弟尼古拉・伊万内奇,他比我小两岁。
尼古拉从十九岁起就坐了省税务局的办公室。一年年过去了,他还是坐在同一个位子上,老在抄写那些公文,但是总想着一件事情:怎样回到乡下去。他的这种思念渐渐地成为一种明确的愿望,要在什么地方的河边或湖畔买下一座小小的田庄。他的脑子里经常描绘出花园小径、花丛、水果等画面,可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画面上必定有醋栗。他不能想象一座庄园,一处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这居然会没有醋栗。
他是个温和善良的人,我喜欢他,可是这种把自己关在小庄园里过一辈子的愿望,我却素来不同情。盼望有个庄园,那是好事。可是要知道,这种庄园也就是三俄尺土地。离开城市,离开斗争,离开生活的喧囂,隐居起来,躲在自己的庄园里,这算不得生活,这是自私自利、偷懒。人所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个庄园,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大自然,在那广大的天地中人才能够尽情发挥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质和特点。
几年过去,他被调到另一个省工作,当时己年过四十,但还在读报上的广告,还在攒钱。后来我听说他结婚了,目的还是买一座有醋栗的庄园,于是他娶了一个年老而难看的寡妇,只因为她手里有几个臭钱。他俩一起生活,他照样很吝啬,经常让她吃个半饱,把她的钱存进银行却写在自己名下。她原先的丈夫是邮政支局局长,她过惯了吃馅饼、喝果子露酒的生活,现在在第二个丈夫家里连黑面包也不多见。她变得憔悴不堪,三年不到干脆把灵魂交给了上天。当然,我的弟弟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的死负有责任。金钱如同伏特加,能把人变成怪物。
妻子死后,他通过代售人买了一个有一百一十二俄亩的田庄,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花国,但没有果园,没有醋栗。可是我的尼古拉・伊万内奇毫不气馁,他立即订购了二十棵醋栗,动手栽下,过起地主的生活来了。
我去年去探望过他。那天天气很热。到处都是沟渠、围墙、篱笆、栽成一行行的杉树,弄得人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院子里去,应该把马拴在哪儿。我朝一幢房子走去,迎面来了一条毛色红褐的狗,皮球似的。它想叫几声,可是又懒得张嘴。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厨娘,光着脚,很胖,像刚灌好的香肠。她告诉我,老爷吃过饭正在休息。我走进屋里,他坐在床上,膝头盖着被子。他苍老了,发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频、鼻子和嘴唇都向前突出,看上去,就像一只肥鹅躺在被子里。
“哦,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还不错,感谢上天,我过得挺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可怜的小职员了,而是真正的地主老爷。他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过得很有滋味。他吃得很多,在澡堂里洗澡,已经跟村社和两个エ厂都打过官司。农民若不称呼他“老爷”,他就大为恼火。他做好事不是实心实意,而是装模作样。他当初在税务局里甚至害怕持有个人的见解,现在呢,说的都是至理名言,而且用的是大臣的口气。
“我了解老百姓,善于对付他们,”他说,“老百姓也喜欢我。我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他们就会替我办好我想要办的所有事情。”这些话,都是面带精明而善良的微笑说出来的。他不下二十遍反反复复地说:“我们这些贵族,我,作为一名贵族……”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个农民。
傍晚,我们喝茶的时候,厨娘端来满满一盘醋栗,放在桌子上。这不是买来的,而是自家种的,自从栽下这种灌木以后,这还是头回收摘果子。尼古拉・伊万内奇眉开眼笑,足有一分钟默默地、泪汪汪地看着醋栗,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随后他把一枚果子放进嘴里,得意地瞧着我,那副神态就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真好吃!”他贪婪地吃着,不断地重复道:“嘿,真好吃!你也尝一尝。”
醋栗又硬又酸,不过正如普希金所说:“对我们来说,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言较之无数真理更为珍贵。”我看到了一个幸福的人,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无疑已经实现,他已经达到生活中的目标,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对自己的命运和他本人都感到满意。每当我想起人的幸福,不知为什么思想里常常夹杂着伤感的成分,现在,面对着这个幸福的人,我的内心充满了近乎绝望的沉重感觉。
(选自《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有删改)
[注]《醋栗》写于1898年,当时沙皇俄国正值民主解放运动高潮时期,很多知识分子处于探索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