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 马
(美)海明威
我记得有一次到圣克卢去。那是场二十万法郎的大奖赛,有七匹马参赛,“沙皇”是一大热门。我陪我老爹一起顺便到练马场去看看参赛的马,那么棒的马你还从没见过呢。这沙皇是头高大的黄马,看上去只懂得跑。我从没见过这么棒的马。它低着头,正给带着绕场转一圈,跑过我眼前时,我心里觉得怪空落落的。
它真帅啊。从没有过这么一匹如此神气、生来善跑的瘦马。它在练马场上遛上一圈,四脚落地得恰到好处,沉着谨慎,行动从容,好像心中完全有数该怎么跑似的,既不急速跑动,也不竖起后腿来发威,眼睛里一股煞气。
人群挤得密密麻麻,我再也看不见这匹马,只看见它跑过时的腿儿和一些黄毛,于是我老爹开始挤过人群,我跟着他直走到后面树丛间的骑师更衣室前,那儿也有一大群人围着,不过门口那个戴圆顶礼帽的人冲我老爹点点头,我们就进了门。
我老爹走过去,在正穿上裤子的乔治加德纳身边坐下说,“乔治,有什么内部消息?”用的声调稀松平常。
“它跑不了头马,”乔治慢条斯理说,一边弯下腰去,扣上马裤裤脚的扣子。
“谁跑头马呀?”我老爹凑过身子,免得人家听见。
“柯克平,”乔治说,“它跑头马的话,请给我留几张票。”
我老爹用平常的声调跟乔治说了句什么话,乔治说,“千万别把赌注押在我跟你说的什么上面。”像开玩笑似的。我们就匆匆出去,挤过往里张望的人群,径自走到一百法郎的投注计算机那里。我老爹在柯克平身上押了五千法郎赌它跑头马,再押一千法郎赌它跑二马,我们就绕到大看台后面,登上楼梯,找个座位观看马赛。
我们给挤得动弹不了,开头有个穿长大衣的人,头戴一顶灰色大礼帽,手执一根折拢的鞭子出场,接着一匹匹参赛马驮着骑师出场,每匹马的两边各有一名马童牵着笼头,一路走去,跟随着那个老家伙。那匹高大的黄马沙皇打头阵。乍看之下,它并不显得很高大,待你看到它四腿的长度、体型的整个模样、步伐的姿势才知道。天哪,我从未见过这么棒的马。那个头戴灰色大礼帽的老家伙像马戏团演出指挥似的一路走来,乔治·加德纳正骑着那匹马,慢慢走在这老家伙后面。沙皇的后面,在阳光下平平稳稳一路过来的是一匹好看的黑马,马头英俊神气,汤米·阿奇博尔德骑着它;黑马后面一连串有五匹马,全都列队慢慢走过大看台和人马过磅处的围场。我老爹说那匹黑马就是柯克平,我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确实是匹好看的马,不过哪儿比得上沙皇啊。
这些马几乎刚刚到达起跑标,锣声便响起来。我从望远镜里观看它们,沙皇远远掉在后面,由一匹栗色马领着头儿。它们一路疾驰而去,绕过来,蹄声得得地跑过我们面前时,沙皇掉在后面,而那匹柯克平倒一路领先,跑得四平八稳。哎呀,这些马跑过你面前时可真要命,你还得目送它们跑远,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在弯道处挤成一团,然后绕过弯来,跑上直线跑道,你看了真想咒天骂地,越骂越凶。末了它们终于拐了最后一个弯,这匹柯克平遥遥领先,跑上终点跑道。观众个个神色不对头,失望地低声说“沙皇”,接着那些马达达达地在直线跑道上跑近来,然后马群中有什么进入我的望远镜视野,像是一道有个马头的黄色闪电,大家顿时疯狂似的大声喊着“沙皇”。沙皇跑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快,赶上了柯克平,而柯克平正以骑师用刺棒拼命痛打下的最高速度飞跑,刹那间,两匹马恰好肩并着肩,可是沙皇连续几次大跳跃,似乎跑得加倍地快,终于领先一头——不过它们经过决胜终点时正好肩并着肩,于是名次亮出来时第一名是二号马,那就是说柯克平得了头马。
我心里感到战栗,不对劲儿,然后我们随着大家一起挤下楼去,站在标着兑付柯克平彩金的牌子前。说真的,在看赛马时我竟忘了我老爹在柯克平身上押了多少钱。我曾恨不得让沙皇跑第一呢。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知道我们买中了头马,倒不由地庆幸了。
“爹,这场赛马真是盖了帽儿吧?”我对他说。
他后脑勺上扣着那顶高顶礼帽,有点儿怪模怪样地瞧着我。“乔治·加德纳是个盖了帽儿的骑师,没错,”他说,“该有一个了不起的骑师才勒得住沙皇那匹马,不让它跑头马。”
四下人们都在说,“可怜的沙皇!可怜的沙皇!”我就想,但愿我是个骑师,那就能替下那混蛋,骑上那匹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