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痴
薛培政
没人知道长岭爷为何经年画梅,常常一画就是半天,一幅接着一幅的画。听老辈的人说,钟情于梅花的长岭爷,早年曾在队伍上打过日本鬼子。复员回乡后,乡邻们就发现他脾性古怪,看上去有些疯癫,且尤喜梅花,常常在村南梅岭上一呆就是半天,乡邻们便猜想他可能在战场上被炮弹震残了大脑,落下了这般症候。因他极少与人来往,加之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操心,婚事也就耽搁下来。过了花甲之年,仍孑然一身,便入了“五保”。
入了“五保”的长岭爷生活无忧了,便开始练习画梅,也许是性格使然,这一画便不可收拾,且终日画梅不辍,画过的草图或墨稿摞了又摞,堆满了斗室。懂行的人看过他画的梅花后,称其画作虽算不得上乘,但下笔不俗,他笔下的梅树枝干坚硬,苍劲有力;错落的梅枝,虬曲灵动,肆意狂放;尤其是那幅残梅,虽主干断裂,枝条残缺,却傲然挺立,显现出坚毅的风格和不屈的灵魂,透出一股拙朴撼人的力量。
有人要收藏他的画作,任凭人家出价不菲好说歹说,他却死活不肯出手。每逢画累了的时候,他便泡上一壶闲茶,边自斟自饮,边摩挲着画作端详自赏:“唉,都是有灵性的生命啊,咋能说卖就卖呢!”随之拈起那幅刚画成的黄梅轻轻嗅了起来,就觉得屋子里溢满了清香。顿时,沉寂的思绪,又像长了翅膀一样飞扬起来——
那是70多年前一个冬日,发了疯的日军向国民革命军守备的某高地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攻击,战斗已经打了三天三夜,双方仍处于胶着状态。
战斗间隙,坐在战壕里的士兵长岭,疲惫的身子斜靠在壕边的土墙上。由于阵地上已断粮断水,焦渴的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环视四周,眼前一亮:战壕边那株被炮火摧残的腊梅,剩下的半截枝干依然挺立,仅存的几朵梅花仍绽放着绚丽。见此情景,他那被炮火浸淫的麻木已久的心灵萌动了。
“多么坚强的生命啊——”他顿时忘却了疲惫,呼的起身走向那株腊梅。也许求生的欲望太强烈了,他贪婪的将鼻子凑近梅朵嗅了又嗅,那股幽幽的清香,冲淡了连日刺鼻的硝烟。从此,这株残梅便走进了这个濒临死亡的士兵心房。
落日凄艳,如血的残阳染红了西边天际。日军更加猛烈的攻击又开始了,眼见着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再望着将被蚕食殆尽的阵地和窜上阵地的鬼子,他奋力甩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后,又望了一眼那株残梅,便纵身跳下了背面的悬崖。
所幸被悬崖下一棵柿树挂住,他幸免于难。
直到新中国成立,在外打了多年仗的长岭爷,才背着一个黄布包裹回到了阔别的家乡。从此,他喜欢上了家乡的梅岭,梅花就成了心头挥之不去的情结。
每到隆冬,一簇簇梅花在凛冽的寒风中破蕊怒放之时,长岭爷就会喜不自禁的出现在梅丛中,反复欣赏着那朵朵傲雪斗霜的梅花,也许受其倔强不屈的生命气息浸染,恍惚中,战壕边那株残梅又浮现在眼前。
从此,他爱梅爱的如痴如醉,尤为钦佩梅花那傲寒不屈的风骨。往后的日子里,宣纸上那些造型独特、古朴典雅、花色多样、形态各异的梅花,便成了他终日的精神寄托。
日出复日落,花开复花谢,抗击倭寇的枪炮声早已远去,一幅幅画作消融着岁月的悠长。也许是上了年纪容易怀旧的缘故,长岭爷在作画之余,经常不时地念起战壕边那株残梅:“唉,那可是俺打鬼子的见证啊,俺那会可是拼了性命保家卫国的,若能在有生之年,政府承认俺打过鬼子,俺就心满意足了。”每每此时,凝眸墙上悬挂的那幅残梅,老人的目光里流露出渴望与期盼。
癸巳年初秋,长岭爷终于盼来了国家民政部将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会保障范围的喜讯,听说可与八路军、新四军等抗日老战士享受同等待遇时,他埋藏已久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不由得喜极而泣:“我现在啥也不图,只要国家给我发枚功勋章,我就死而无憾了!”
不久,长岭爷就变卖了所有的画作,并将获得的酬金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两年后,村里建起了一座希望小学,取名为“梅岭小学”。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