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文思想的文字表述里,出版的文字被赋予的权威性和真实性远远超过口头语言,因为人们说的话比他们写下来的话要随意。书面文字是作者深思熟虑、反复修改的结果,这样的文字更加便于核对或辩驳,并且具有客观的特征。波兹曼指出,“书面文字的对象从本质上来说是客观世界,而不是某个个体。书面文字可以长久存在,而口头语言却即刻消失,这就是为什么书面文字比口头语言更接近真理”。
书面文化的到来曾经使古人的口语思维方式发生重大的变革,今天,电子和数码时代的来临似乎使口语文化以新的形态—次生口语文化—得到复活。然而,原生口语文化是没有受到印刷文字浸染的文化,而次生口语文化则已经受到这种浸染。所以,互联网时代的次生口语文化兼具口头文化和文字文化的特征,但又是不充分和不足够的兼有。它既比不上文字文化的那种深入思考,又比不上口语文化的那种实在的集体感和统一感,它的集体感和统一感是虚拟的。
文字阅读是一种孤独的个体行为,只要有一本书,没有旁人就能完成,要深入思考,最好是没有旁人。口语传播不同,它经常是一群人一起听,就像看现场球赛或音乐会一样,它需要有伙伴听众才有气氛,所以,“听”能产生一种“读”所没有的群体同伴感觉。在次生口语文化里,即使你在家里一个人听音频节目,也会因为有同一时刻的其他听众而有群体在场的感觉。网上网下的“现场提问”或“弹幕”技术刻意营造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效果。
互联网时代的一些传媒话语形式改变了以往的知识观念和知识性质,娱乐性的《奇葩说》或《吐槽大会》就是其中之一。有人认为,同一个思想可以通过不同的媒体得到相同的表达,表达思想的方式同思想的真实性无关。这是错误的。譬如,根本不可能在《奇葩说》或《吐槽大会》这样的电视—网络节目中分节连续播放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更不要说是像斯密《道德情操论》这样的著作了。即使在音频节目中尝试这么做,效果也一定不会好。那么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简化,再简化。就像我们在许多知识性音频那里所看到的,介绍的知识是经过极度简化的。因为有简化和口语表述的需要,所以断章取义、寻章摘句、语录式处理、警句妙语代替论述等等经常会成为明显的问题。
这样的媒体话语形式实际上已经改变了关于经典著作的知识观念:错误地以为知识本来就应该是充分精炼化,并可以简单概述的东西。经典著作太啰嗦,是一种理应被淘汰的知识形式,就像18世纪启蒙淘汰文艺复兴时期向君主进言的“鉴书”一样。而且,《奇葩说》或《吐槽大会》这样的传媒话语形式形成了一种新的“权威知识”,即一种“貌似深奥的普及性知识”。就像流行歌手成为大众传媒时代的“音乐家”一样,普及知识成为大众传媒时代的“哲学思考”。这与其说是音乐或哲学的失败,还不如说是大众传媒的胜利。
(摘编自徐贲《互联网大众文化时代的启蒙和知识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