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眼的故事
(意大利)卡尔维诺
艾米卡很年轻,也不缺钱,看上去没什么能阻止他享受生活。但这些天来,他慢慢有种感觉—他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了。比如,过去他晚上常去看电影,不管放什么,他都乐意看。现在他再到电影院,所有那些熟悉的脸都变得乏味和呆板。有一阵子,陌生的城市会让他振奋,现在他只感到恼火困惑、找不到方向。
最终,他找到原因—原来他近视了。眼科医生为他配了副眼镜。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以前有趣一百倍。
每次他戴上眼镜,心里总有点发抖的。比如他不戴眼镜在电车站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平庸、陈腐不堪,他就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身边是快腐烂的物体和色彩。
但是,当他戴上眼镜辨认开来的电车的号码时,一切都变了:哪怕是路灯那样最平常的东西都拥有了数不清的细节,每一个线条都清清楚楚,每张陌生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各种小标志,一怒一颦等等,这些以前从来都看不到。观察成了一种乐趣,乐趣并不来自特定的目标,单单是“看”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了。
所以艾米卡会忘了留心电车号码,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甚至上错了车。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渐渐的,他有点习惯了,开始从头学起哪些是不必看的,哪些是必须看的。
眼镜的使用激励他去关注外部现实,同时也使他对自身产生了疑问。比如说,某个不认识你的人描述你,首先会说“他戴眼镜”;这个两星期前还根本与你无关的小小的零部件,现在反倒成了你的主要特征,用来鉴别你的存在。对艾米卡来说,突然变成别人嘴里的“四眼”可真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能接受,那你就有点傻。因此艾米卡挑选镜架的时候,本能的选了一副极其简单的。但只过了一会,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他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剧烈的厌恶,仿佛这不是他的脸,而是典型的某类人的脸。正是这些精巧轻盈的镜片,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四眼”,一个工业产品和一个大自然产物就这样融合在一起。
他又买了一副。这次他来了个逆向选择:他挑了一副眼镜遮住了半个脸,简直是一种变相的面具。但在这样的眼镜后面,他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现在毫无疑问,眼镜是眼镜,他是他,两者泾渭分明。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变得开心了。
在这期间,他碰巧去V城出差。V城是艾米卡的出生地,他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光。十年前,他离开那里;距离上一次回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知道离开一个你长久生活的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吗?隔了很长时间再回去,你会感到陌生;那些人行道旧相识你已不再能加入它们了;一想到故地重游,就会有精神压力,你必须驱散它们。
所以,艾米卡渐渐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既然现在,眼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么去V城的机会一出现,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里。
V城和他前几次去时已完全不同了。简单说,艾米卡第一次设法用他童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由于戴了眼镜,他看见了许多无用的细节,比如说某一扇窗户、某一段扶手;而在过去他只是看到它们而已。现在,他感到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激动,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来的所有人。
因此当艾米卡发现科拉多—他的同学-、—的时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劲挥手。科拉多看见了他,但好像目光又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卡威纳教授也走来了。艾米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教授起先还本能地做出回应,但马上又停下来,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其他人。
艾米卡意识到没有人会认出他。眼镜使他能够看清世界,但又黑又大的镜架使别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当贝蒂出现的时候,他还对这种想法抱着一丝侥幸。艾米卡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喊,贝蒂却用胳膊肘把他推到旁边,扬长而去。
贝蒂也没有认出他。他突然明白了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像他决定离开V城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都只有这一个原因。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却没有认出他。
艾米卡取下了眼镜。世界又一次变得模模糊糊,他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前进,什么也看不清。有人点头,有人挥手;也许这是在向他打招呼,但艾米卡不能分辨对方是谁。他一看到有人招手或者头部运动了一下,他就立刻说“晚上好”。
艾米卡在人行道上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
路的尽头处有树林和田野。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眼镜都一个样。艾米卡意识到,他的新眼镜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高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