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娘
张中行
①汪大娘,旗人,在城内故居李家帮佣,只管做饭。我开始认识汪大娘时,她四十多岁,人中等身村,偏于瘦;朴实,没有一点聪明精干气;很少嘻笑,但持重中隐藏着不少温和。目力不好,听说曾经把抹布煮在粥锅里。像有些妇女一样,过日子有舍身精神,永远不闲着。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大概男人早已作古了吧。有个女儿住在永定门外,像是也少来往。李家人不少,夫妇之外,子二女三,逐渐都成婚传代,三顿饭,活儿不轻。
②汪大娘的行事勤勉,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主管一家的食政,身份为外人却丝毫不见外。食要怎样安排,仿佛指导原则不是主人夫妇的意愿,而是她心中的常理。她觉得她同样是家中的一员,食,她管,别人可以发表意见,可以共同商讨,但最后要由她做主。具体说,是离开常规不行,浪费不成。她刚来时,推想家里人可能感到不习惯,但汪大娘只注意常理不管别人的习惯,日久天长,杂七杂八的习惯终于被她的正气憨气压服,只好都依她。两三年前,我们夫妇往天津,见到李家的长媳张玉婷,闲谈,说到汪大娘,她说:“我们都怕她,到厨房去拿个碗,不问她也不敢拿。孩子们更不成,如果淘气,她看不过还打呢。孩子们都不敢到厨房去闹。她人真好,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直的。”
③汪大娘也有使人费心的时候。是一年夏天,卫生的要求紧起来,街道主事的人挨门挨户传达,要防四种病。如何防,第一,也许是唯一的要求,是记牢那四种病名,而且过两三天一定来查问。汪大娘识字不多,李家上上下下着了慌,是唯恐汪大娘记不住。大家车轮战法,帮助汪大娘背。费了很大力量,都认为可以了。不想查问的人晚来一两天,偏偏先到厨房去问她。她以为这必是关系重大,一急,忘了。由严重的病入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种,说:“大头嗡。”查问的人化严厉为大笑,一个难关总算度过了。
④汪大娘的年高辞谢是被动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为了表示欢送,李家除了给她一些钱外,还让孩子们带她到附近的名胜进进。一问,才知道她年及古稀,还没到过故宫。那几天,汪大娘将要离去成为全院的大事,大家都找她去闲谈,问她女儿的住址,说有机会一定去看她。
⑤我们也抄来住址。但不凑巧,还未成行时,就诸事繁杂,其后是自顾不暇,几乎连去看看的念头也消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风停雨霁,终于空闲下来,回想往事,我们不由得又想起这位可敬的汪大娘。她还健在吗?还住在她女儿那里吗?因为已经有了几次叩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痛经验,我们没有敢去。但她正直、质朴、宽厚,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少见的形象,总在我们心中徘徊。顾念汪大娘的同时,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浮现个问题:人们常说的读书明理,他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