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的白日
迟子建
是冬至的正午,我在古兰甸附近的一家乡镇卫生院做完三台肛肠手术,搭乘一辆破旧的运输水果的货车,赶往大连。
从哈尔滨西站到大连北站,再从大连北站到哈尔滨西站,这两三年来,我数次往返于这段旅程。我像我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十五年前去世了,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跟弟弟一家生活,同在一座城市,自从我儿子进了强制戒毒所,母亲见我就生气,她声称要活到长孙出戒毒所的那天,代我教育儿子。
我也的确比较娇宠放任孩子。他自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我就尽量满足他。我以为一棵不经修剪的树,才能顶天立地。可我忘了,他生活的现实丛林,远比真实的丛林要物质和险恶。
一个多小时后,货车驶入大连。司机一进城就把我甩下了,说是卡车限行,让我自己打车到北站。抵达北站时离开车只剩一刻钟了,我加塞儿取票,走急客安检通道,才没误车。
上车后未等坐稳,车就开了。飞速掠过的风景中,是光秃秃的庄稼地,三三两两的牛羊,低矮的房舍,看得我眼花缭乱,很快就睡过去了。
我醒来时天色已昏。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与我平行坐在过道另一侧,低头摆弄着手机。他见我伸着懒腰站起来,笑眯眯地盯着我说:“叔,你可真能睡。”
“是啊,我一觉就把天睡黑了。”我对他说。
“叔,这不怪你,这得怪冬至。今天是白天最短的日子,太阳不待见咱,回得太早了。你说太阳相当于天庭的CEO,它又不用打卡,谁管得了它啥时来啥时回呢。”他幽默地说。
“怎么特等座这么少人坐?到了沈阳这样的大站,也没人上吗?”我说。
“叔,这车从起点到终点,才四个来钟头。搁过去,站都能站下来。”小伙子摆了一下手,说。
列车到达铁岭西站了。小伙子起身忙他的活儿去了。
我心底喜欢上了小伙子,期待着再和他聊聊。
车窗外是滚滚夜色,如墨流淌。列车到达终点站前,小伙子又来了。他见了我亲切地笑着,说:“叔,再过一站,就到哈尔滨了,您快到家了。”
“听你口音也是东北人,你家在哪儿呢?”我问。
“已经路过了——”小伙子有点儿惆怅地说。
小伙子告诉我,他并不喜欢目前的工作,累,枯燥。他曾想着不干了,购置点儿专业设备,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做微电影。
“那你怎么没按照自己的想法辞掉工作,做喜欢的事情呢?”我问。
“叔,正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吧,半年多前,我妈有天突然上不来气,浑身出汗,嘴唇比茄子都紫,赶快送到医院急救。一做心脏造影,发现冠脉有堵塞的地方,得放俩支架。就这样,我妈一场手术,把我上班后辛辛苦苦攒的六万块钱给整没影了,哪还有钱购置设备啊。叔,我觉着没啥,妈就一个,得好好待她。”
小伙子从他所崇拜的大银幕电影导演,聊到他的微电影梦,意犹未尽……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他穿制服,佩戴“列车长”臂章。小伙子见着他霍地起身,打了个立正,歪头冲我扮个鬼脸,迅疾离开了。
再过一站,就到哈尔滨了,我心灰意懒地用手机上了一会儿网,浏览了一下当日新闻,昏昏沉沉睡去。等我醒来时,列车已驶入哈尔滨西站。
终点站到了,酣睡了一路的手机,此时却苏醒了。我接起电话,是我做手术的那家卫生院的院长打来的,他告诉我上午做的第三台手术的那位环形痔患者,半小时前他突然肛下大出血,陷入昏迷状态,现正紧急送往大连途中。
我大声问:“怎么会这样?我的手术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
对方只得实言相告,说患者术后感觉良好,因为冬至,亲属送来一饭盒饺子,他一高兴,全吃了不说,还喝了一瓶啤酒。
“刚做完肛肠手术,这么大吃大喝不是找死吗?”我走下列车,站在喧闹的站台上,与对方吼着。
“不管怎么的,手术是你做的,你最好返回看看。虽然我们有护理责任,但要是出了人命,你我都没好日子过了。”
“本来我就没有好日子过。”我气咻咻地挂断电话。
“叔,你咋还不出站?人都走光了。”小伙子拉着一个精巧的黑色拉杆箱,从我身边经过。
“出了点儿事,我还得返回大连。”我沮丧万分地说。
小伙子挥手与我告别。他拉着行李箱,走进哈尔滨冬至的夜晚,而我则在抵达故乡的一瞬,又开始了夜色中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