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
毕飞字
老铁和虞积藻是大学老师,退休了。他们说不上有什么成就,但孩子争气。大儿子旧金山,二儿子温哥华,最小的是女儿,慕尼黑。这丫头,虞积藻让她跟了自己,姓虞。可是,小棉袄六年前就姓了弗朗茨。
老头子说,退休后,什么都不干,就在“地球上走走”。可是,虞积藻摔了一跤,站不起来了。她躺在床上,脾气坏了,一天到晚叫嚣着要到“地球上去”。老铁关节不好,不能背她下五楼。虞积藻便开始叫三个孩子的名字。老铁是浪漫的,他买来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挂在墙上。虞积藻盯着那些钟,动不动就说“吃午饭了”“下班了”“吃午饭了”。老铁想,这样下去不是事。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慕尼黑、旧金山和温哥华,向全世界庄严宣布:“都给我回来,给你妈买房子!”
虞积藻住上了新房,二十九层,有电梯,坐上电动轮椅,一个人都能下楼逛街。可虞积藻却不想动,一天到晚盯着外孙女的相片,并开始学起了德语。老铁有些不知所措,他习惯了虞积藻的折腾,她不折腾,老铁反而不自在,丹田失去了动力和活力。房子很高很大,老铁的不知所措被放大了,架在了高空。怎么办?老铁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车水马龙。它们遥远,又深不可测。老铁有时想,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看,站得高高的,远远的,看看。嗨,束之高阁喽。
一天,老铁发现,在阳台上能看到隔壁的窗户。窗后有个小男孩,常趴在玻璃背后,朝远处看。老铁望着小男孩,有时会花上很长时间,但小家伙从没看老铁一眼。有一回小男孩似乎朝老铁这边看过一眼,老铁刚想把内心的喜悦搬运到脸上,可还是迟了,小家伙早把脑袋转了过去。
老铁从超市带回一瓶泡泡液。他到胆台上,拉土玻璃,顶着炎热的气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在二十九层的高空飞扬起来。气泡漂亮极了,每一个气泡在午后的日光里都有自己的彩虹。这是无声的喧嚣,节日一般热烈。小男孩果然转过脑袋,专心看着老铁这边。老铁很快乐。然而,快乐维持不到二十分钟。小男孩拉开窗门,站在椅子上也吹起了肥皂泡。这太危险了。
老铁来到隔壁,敲了半天门,防盗门终于打开了,也只是一道小小的缝隙。小男这堵门缝里,脖子上挂了把钥匙,机警地盯着老铁。“你是谁?”老铁笑笑,蹲下去说,“我就是隔壁阳台上的老爷爷。”“你要干什么?”老铁说:“让我进去帮你把窗前的椅子挪开,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老铁的目光越过小男预,小男孩家境不错。“你叫什么字?”“你叫什么名字?”“铁树,钢铁的铁,树林的树。你呢?”小男孩招了招手,要过老铁的耳朵,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你妈呢?”“出去了。”“你爸呢?”
“也出去了。”
“你怎么不出去呢?”
“我爸说了,我还没到挣钱的时候。”这孩子逗,老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一个人在家干什么?这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老铁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笑容里面充满了巴结和讨好,小男孩很不客气地看了他一眼,“咚”地一声,把门关死了,“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
电话来得突然,老铁的午觉只睡了一半。他拿起话筒,“喂”了好几声,没任何动静。这个中午,电话不停地响,就是没回音。响到第九遍,电话终于开口了:
“把你的泡泡液送给我吧。”
“你是谁?”
“你听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我打114问的。”
这孩子聪明。老铁故意拉下脸,说:“你想干什么?”
“我的泡泡液用光了,把你的送给我。”
小男孩来了。老铁弓了身子,和他握手,拉他到虞积藻床前。虞积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上学没有?”“没有。”小男孩又补了一句,“我已经说英语了。”他挺起肚子,一口气,把二十六个字母全背出来了。虞积藻刚要鼓掌,小家伙已把学术问题引向了深入。也伸出食指,十分严肃地指出:“如果是拼音,要读成 aoe……”这孩子有意思。虞积藻痛痛快快地换了一口气,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无声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砰然绽放的菊花,她眼泪都出来了。虞积藻给小男孩鼓了掌,老铁也给小男孩鼓了掌。虽然躺在床上,可虞积藻觉得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她一把把小男孩搂了过来,抱在怀里,怀里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的。小男孩把她推开了。虞积藻没有生气,她望着他。这小家伙真是个小太阳,他一来,屋子里顿时就亮堂了。虞积藻手忙脚乱了起来,她要找吃的,她要找玩的,她要把小家伙留在这里,她要看着他,她要听见他说话。
小男孩对老铁说:“把泡泡液给我。”
“什么泡泡液?给他呀,还不快给。”
老铁走到虞积藻面前,耳语了几句。虞积藻来了劲,她要到轮椅上去,她要到地球上去。她要看老伴和小家伙一起吹泡泡,她要看泡泡们像气球一样飞上天,像鸽子一样飞上天。虞积藻在客厅大声宣布:“我们到广场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脸阴沉下来了,说:“我不下楼。爸爸说,外面危险。”
“那我们吃西瓜?”
“吃冰激凌?”……
隔壁的门铃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老师来了,我要上英语课。”
老铁和虞积藻被丢在了家里,屋子顿时安静下来。虞积藻说:“我们下楼去,吹泡泡。”还没出门,电话响了。虞积藻拿起电话,似乎只听了一两句话,那头电话就挂了。她看了一眼老铁,目光却从老铁的脸上挪开了,转移到卧室里,转移到墙上,最后,盯住了那一排石英钟。
“谁呀?”
“小男孩。”
“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家的时间坏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