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已经大天亮了。有人敲我的门,一边敲一边叫。
“什么事?”我大声问。
“有船出事了,就在跟前儿!”
我从床上跳起来,问,“什么船出事了?”
“一条二桅帆船,从西班牙来的,再不就是从葡萄牙来的,船上装着水果和酒。海滩上的人都认为。它随时都会撞得粉碎。”
这个惊慌的声音顺着楼梯嚷上去;我要多快就多快,胡乱把衣服穿上,跑上了大街。
好些人已经跑在我前面,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跑,朝着海滩跑。我也朝着那儿跑,赶过了好些人,很快就来到狂乱凶暴的大海面前。
顶到那时候,风势可能稍稍弱了一点儿,海却由于又有整整一夜的骚乱翻腾,比我昨天最后看见的,更使人不胜恐怖。只见海上所表现的每一种景象,都呈现了腾涌起涨的声势;浪头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下一个,犹如千军万马,一眼望不到头,漫天匝地,滚滚向岸而来,真正可怕到极点。
在风涛喧豗、难以听到其他声音的情况下,一个半身赤膊的船夫,紧靠着我站着,用光着的胳膊,往左边指去。这样,哎呀,我的天啊,我才看到了那条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
一支桅杆从离甲板六七英尺高的地方折断了,耷拉在船帮上,和乱糟糟的帆、索缠在一起。一个大浪,打在翻滚的破船上面,把甲板上的一切,一扫而光,把人、桅杆、酒桶、木板、船舷,一堆一堆像玩具似的东西,统统冲到沸腾的激浪之中去了。
听见有人解释说,一个小时以前,救生船就已经配置了船员,但却任什么也做不了;又没有人肯豁出命去,带着绳子,凫过水去,叫破船和岸上取得联络。因此就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正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人群中又激动地骚乱起来。我于是看到人们往两旁一分,海穆拨开众人,从人丛中一直来到前面。
我跑到海穆跟前,用双手抱着他,往后拽他,我央求刚才和我谈话的那些人,不要听他,不要存心让人送命,不要让他离开海滩一步!
岸上又发出一片呼喊;我们往那条破船看去,只见那块残酷的破帆,一阵一阵狠扑猛打,把靠下边那个人也打到海里去了,而唯一留在桅杆上那个人,像是在空中乱飞乱舞。
那条破船,即便在我这毫无经验的人眼里,也都可以看出来,正在崩裂分散。我看到,它正拦腰裂成两半,而孤零零地抱在桅杆上那个人那一条命,已经危于千钧一发。但是他仍然紧紧抱着桅杆不放。他戴着一顶样式特别的红帽子——不像水手戴的那种,他挥动他那顶帽子,我觉得我简直要疯,为那种动作,让我想起来,那个人原来是我过去一度亲密的朋友。
海穆孑然而立,目注大海,身后是屏声敛气的寂静,眼前是震耳欲聋的风浪。于是,来了一个巨大的回头浪,他向后往拉着缠在他身上的绳子。那几个人看了一眼,跟在回头浪后面,一头扎到海里,跟着就和浪搏斗起来:他随着浪,一会儿升到浪的顶峰,一会儿沉到浪的谷底,一会儿埋在浪沫的中间,于是又让浪向岸带回。他们就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受了伤。我从我站的地方,看见他脸上有血,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把那个放在心上。他好像匆匆地对那几个人作了些指点,让他们把他放得更松一些——我从他挥动胳膊的动作上看,也许是那样——于是又像刚才一样,投到海里去了。
这时他朝着破船冲去,随着浪一会儿升到浪的顶峰,一会儿沉到浪的谷底,一会儿埋在峥嵘的白色浪沫下面看不见了;一会儿被送向岸边,一会儿又被送向船边,一直艰苦而又勇猛地搏斗。这一段距离,本来不算什么,但是狂风和怒涛却使这种搏斗成为生死斗争。后来,他终于挨近破船了。他离船近极了,只要他再使劲泅一下,就能抓到船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像半面小山的绿色大浪,从破船外面,冲着岸卷过来,他仿佛竭尽全力猛一蹿,蹿到了浪里,而那条船也不见了!
当我跑向他们收绳的地点时,我看见他们把他拖了上来,但他已经没有知觉了。他那颗侠义高尚的心,永远停止搏动了。
(节选自《大卫·科波菲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