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部集中记录神话片段和原始思维的奇书《山海经》,是极其富有象征意味的。它呼唤着山川湖海的精灵和魂魄,黏附着泥土和方域。更值得珍视的是,《山海经》展示了初民以神话思维所构想和理解的人间的“历史”。
英雄神话在《山海经》中出现了,它是初民在形式中以自身的意志、力量和智慧与天地比试高低,凭借惊天动地的行为对意志、力量和智慧赋予的崇高礼赞。
“不量力,欲追日景”是世人对于夸父的志趣和命运的一种异说。但夸父之驰名古今,完全得力于《山海经·海外北经》中的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行文有囊括六合、举重若轻的气魄。夸父逐日的目的并未明言,意在光芒逼人地显示自我存在的逐日行为本身,他由此成为失败的悲剧英雄,成为悲剧英雄之后,还要弃杖成林,福荫后世。在这里,一种生命的强力、意志的强力,简直是力透纸背了。
精卫填海的故事较为单纯。《山海经·北山经》中说:发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鸟的形状、色彩、鸣叫,是温婉动人的,想不到其中包含着如此不可摧折的复仇意志:“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这幅画面与夸父逐日相映成趣,一者幽邃精微,一者气势磅礴。西山、东海足见其远,小鸟微木与浩瀚沧海形成强烈的反差,谱出一曲小与大相较量的意志之歌。
原始的力之美也存在于英雄神话与战争神话相交织之中。例如,黄帝与蚩尤之战。《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说:“应龙处南极。”描写涉及之处,足见双方的规模之大、阵容之盛、对抗性之强、战斗程度之激烈。这真可谓初民心目中的“立体战争”,天上地下,人、神、天象变幻相交织,以战争神话的形式显示了“天人合一”哲学的原始风貌。
在英雄神话与战争神话相交织中,出现了堪称千古一绝的特异英雄:刑天。《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庄子·应帝王》曰:“南海之帝为,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七窍乃人借用视听认知世界的孔道,以及通过饮食呼吸进行吐故纳新的孔道。七窍凿通,人就有知有欲,那种原始含混的无知无欲的状态也就结束了。未凿七窍的“浑沌”,隐喻着某种皈依原始、皈依自然的非文化的文化姿态。相反,刑天则在丧失首级之后,于心不甘地把面目重现于乳与脐之间,这就在无七窍的状态中重开七窍,变得有知有欲有怨有恨,从而把反抗精神的象征推向极致。二者一柔一刚,一象征哲理,一宣泄意志,显示了初民神话思维不可替代的杰出创造性。
这就是《山海经》的永恒魅力:它以零碎的形态保存自己的原始性,又以宏大的方位结构思考着山川湖海间初民的同类与异类,猜想着人间的“历史”,描绘着战争与英雄,给千百年间虚构叙事以别具一格的灵感触媒。
(摘编自杨义《山海经的神话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