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兰
梁斌
冯家大院,是在明朝时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砖修造起来。经过几百年风雨的淋洒,门窗糟朽了,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墙山很厚,门窗很笨,青砖地面、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霉苔。一进院,就会闻到腐木和青苔的气息。这样的房子,冯老兰却住惯了,他成天价钻在大瓦房里,晴天白日点起油灯,写账簿打算盘。这天听得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他不写账,也不打算盘,只是趴在桌子上发呆。
三十年的时光,也在冯老兰身上留下显著的标记:他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肩膀已经弓了起来,花白了头发,也花白了胡子。脸上瘦得凹下去,两只眼睛却还很有精神。
他提起长烟袋,把烟灰磕在地上,吊起眼珠慢吞吞地走出来。经过三层大院,走到场院里。在往日里,他一走到场院,就会感到骄傲: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配住这样的高房大屋。屋舍虽然老朽,样式毕竟与别家不同!想着,他的骄傲情绪又在心上蠢动起来,伸出右手捋着他的长胡子。
场院里有喂十几条牛的牛棚,有喂十几只猪的猪圈,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密得象伞盖一样遮住太阳。他走过牛车、井台、土堆、粪堆,到了黄土围墙下,站在绿树荫里。往日里他就爱站在这儿,回忆胜利的往事……
当他的两只老眼掠过广阔的柳林,掠过苇塘,掠过池塘上的清水波纹,看见对岸坡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严志和,那个新拿败的对手,并不放在他的眼里;当他看到另外一个象朱老巩模样的人,心里说:“也许,那就是未能剪草除根,而又死灰复燃了……”想着,又撅起他的长胡子。自言自语:“唔!一只虎没杀绝,三只虎回来了!”登时,他觉得办错了一件大事情,一时急躁,气喘起来,胸膛急骤地起伏,那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怎么也装不到肚子里,头脑晕眩起来。他提起大烟袋慢慢走回来。走到大门口,门角上那对石狮子呲着牙咧着嘴,瞪出大眼珠子看着他。他耽了一刻。又走过三层宅院,走上高台砖阶,走回他的黑屋子,唉声叹气地坐在大木椅上。这时他的二儿子冯贵堂走进来。
冯贵堂高高身材,穿着袍子马褂,白光脸蛋,满脑袋油亮的长发。他上过大学法科,在军队上当过军法官。上司倒了台,他才跑回家来,帮助老爹管理村政,帮助弟兄们过日子。这几天他正有一件心事,看见他的老爹唉声叹气,他问:
“爹!又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惹得你老人家烦恼?”
冯老兰说:“提起来话长呀!就是跟东锁井朱老巩家那件事情。我费了多少年的筹谋,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钢钟砸碎,把四十八亩官地抠在咱的手心里。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根据阴阳先生的推断,有那座钢钟照着,咱冯家大院要家败人亡。如今咱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升发起来,继承祖宗的事业,成了方圆百里以内的大财主。”
冯贵堂说:“这就好了,朱老巩死了,他儿子也没了音讯,该你老人家高枕无忧了!”
冯老兰憋住口气,摇摇头说:“不,朱虎子昨儿又回到锁井镇上,还带回两个大小子,我估计他不会跟咱善罢甘休!”
冯贵堂噘起嘴来,闷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倒背起手考虑了老半天,才说:“我早就跟爹说过,对于受苦的,对于种田人,要叫他们吃饱穿暖,要不的话,谁给你种田,谁给你付苦?在乡村里,以少树敌为佳。象朱虎子一样,树起一个敌人,几辈子不得安宁呀!”
冯老兰听到这里,把黄脸往下一拉,拍着桌子说:“你花的那洋钱,摞起来比你还高,白念了会子书,白在外头混了会子洋事儿。又不想抓权,又讲‘民主’,又想升发,又不想得罪人。怎么才能不树立敌人?你说说!在过去,你老是说孙中山鼓吹革命好,自从孙大炮革起命来,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无宁日!清朝手里是封了粮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么世界?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闺女小子在一块念书。我听了你的话,把大庙拆了盖上学堂。如今挨全村的骂……”
冯老兰这么一说,象揭着冯贵堂头上的疮疙疤。他不等老爹说完,抢上一句说:“这就是因为村里没有‘民主’的过,要从改良村政下手。村里要是有了议事会,凡事经过‘民主’商量,就没有这种弊病了!咱既是掌政的,就该开放‘民主’。再说,你又上了年纪,又是村政又是家政,你一个人揽着,怎么管得过来?怎么不落人的埋怨?就说那铜钟吧,本来是四十八村的,你不通过村议会讨论,一个人做主卖了。把好事办成坏事,惹出一场人命案,使你老人家一辈子不舒心,多么不上算。”又说:“听我的话吧,少收一点租,少要一点利息,叫受苦人过得去,日子就过得安稳了。这就是说,要行‘人道’,多施小惠,世界就太平了……”
冯贵堂不知跟老头子说了多少遍,冯老兰总是没有回心转意。冯老兰看冯贵堂还是不注意朱老忠还乡的事情,垂下脖子不高兴。
(节选自《红旗谱》,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