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
古昊
“当他在半空中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云峰点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把问题抛给我。
云峰是个沉闷的人。他调进我们栖霞寺管理处一个多月了,才说了不超过10个字。平时,我和云峰在寺院里察看时,他总是会和虔诚的香客们一起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直到一场雨后,他把这个问题抛给我,我才知道,他默念的其实是一个名字:小陆。而名字背后的故事,我没有主动问他。
但对于云峰的疑问,我真的入心了,上网查阅资料,据有死亡体验的人描述,人在死前会有飞翔的感觉,身边会出现鸽子或者大雁,甚至会有祥云。
“真的吗?”云峰听了,眼睛紧盯着我,“这要是真的多好!”但我不相信,只是嘴上没说罢了。
云峰把烟头在烟灰缸用力掐灭,又拿起茶杯浇了些水说,我跟你说说小鹿吧。
“他应该活在舞台上,而不是战场。”云峰说的是他的战友小陆。云峰说他平时喊他其实叫的是“小鹿”,皮肤白净,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走起路来脖子笔挺,步态轻灵,似乎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飞起来。
那时,三年兵云峰和新兵小鹿,并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走进战火硝烟。那时,连长和指导员正在描绘开水渠、种大棚蔬菜的宏大蓝图,准备送小鹿到农校学习果树种植,让云峰去买十来头小猪养起来,让战士们多吃猪肉,多吃果蔬。
第二年的春天,和往年的春天没啥两样,天空是蓝的,水是清的,风是柔的。而千里之外的边防线上,天空已经失血,硝烟弥漫,满目荒芜。二连接到上级命令:准备上前线轮战。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官兵们迅速转入战前训练,卧雪爬冰,风从身上刮过的时候都是带刀带刺的,每天早上的五公里全副武装,到达终点时,鞋子里能倒出水来。他们还学了几句缴枪不杀、放下武器这样的“洋话”,这些都是和敌人面对面拼刺刀才能用得上的话,简短却滚烫有力。小鹿学得快,心里却更添了几分紧张。看着小鹿时常紧闭的嘴角,云峰忍不住想笑。
云峰本就是个黑大汉,三个月的集训下来,变化并不大,小鹿白净的脸已经变得粗糙干裂。早上,又一趟五公里越野跑下来,云峰扔给小鹿一根“红塔山”,“抽一支,解乏。”小鹿朝天上吐出一口浓痰,却软沓沓地摆手。云峰就笑:“抽吧,上去了,还不知道能抽几天呢。”小鹿没想过能不能回得来的事情,他是一心想着要去农校的。但小鹿还是接过烟,这是他抽的第一根烟。小鹿吧唧着嘴,那种表情,说不上是苦涩还是解乏。
6月的雨天,二连跟随大部队的车队从驻地出发,路两边的树,急匆匆地向后跑去。在雨停之后,云峰看见小鹿悄悄地抹眼泪,自己不禁眼眶也湿了。他们都没有把要上战场的事告诉给家里,云峰知道,小鹿肯定也是想起爹娘了。
汽车改换列车,列车又改换汽车,从雨天驶过晴天,从土路驶上盘山路。凌晨时分,部队到达驻守阵地。这里是一个山窝,周围山峦叠翠,雾气弥漫,凉风习习,站在山脚,人就像跌落在海底。
战争是个坏孩子,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就怒火冲天。当第一颗炮弹在掩体外爆炸,把碗口粗的松树削成两截时,云峰的耳膜似乎要震破了,小鹿眼睛紧紧盯着那半截树桩,脸色苍白。
战争就这样急速抵近。云峰和小鹿分在一个战斗班,冲锋陷阵,吃饭睡觉,两人形影不离。几天摸爬冲杀之后,小鹿慢慢地松弛下来,烟一根一根地抽着,把云峰的那句话挂在嘴上,“还不知道能抽几天呢”。
那晚上,只容得下两人的掩体外,月亮格外温柔,月光洒满一地。难得的宁静,云峰很快就睡着了。云峰的梦里没有战争,只有几头小猪仔在哼哼。
天热起来了,丛林里的蚊子倒不是最难受的。对小鹿来说,战场的尸臭味是最让他难受的。一场战斗下来,残肢、血流的血腥味道,会像鸟爪一样挠嗓子眼儿,而不是影视剧里描述的那样简单。
正午,太阳正烈,战火稍作停顿,官兵们抓紧时间吃饭。对战士们来说,猪肉罐头就是美味了。小鹿打开罐头,边吃边从外面走进掩体,鼻子左闻右闻的,今天的尸臭味咋这么重呢?
云峰瞄他一眼,你看看你肩膀。小鹿一扭头脸都黑了,敌人的一小块残肉正落在肩膀上。小鹿扔掉手里的罐头,“哇哇”地,将嘴里的那口午餐肉全吐了,脱下衣服扔到边上。光着膀子的小鹿,闪电一样的疤痕,从肩膀划到腰眼上。那以后,小鹿的胃里就没有过肉了。
阵地继续向前推进,战斗越来越惨烈。树梢的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小鹿和云峰从左右两侧向高地匍匐,子弹、炮弹在空中炸裂、尖啸、飞掠。
一朵云在树梢躲避的当儿,一枚炮弹在小鹿身边炸响。云峰眼睁睁地看着,小鹿被掀到空中,人被拦腰削成了两截。半空中的小鹿,没有影视剧里描述的那样,在空中喊叫,而是静默的,就像刚刚抽过一根“红塔山”后的沉默——不仅会有鸽子、大雁,还会有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