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叶圣陶
①在纪念祖父一百周年诞辰时,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就是人们为什么对整数特别感兴趣。莫名其妙,就成了习惯。记得祖父在世时,对生日似乎很看重,一家老小都盼过节似的惦记着祖父的生日。是不是整数无所谓,过阴历或阳历也无所谓,快到了,就掰(bāi)着指头数,算一算还有多少天。
②祖父的生日庆祝,有时安排在阳历的那一天,有时却是阴历,关键是看大家哪天方便。最好是一个休息天,反正灵活机动,哪个日子好,就选哪一天。祖父很喜欢过生日,喜欢那个热闹。有一年,阳历和阴历的这两天,都适合过生日,他老人家便孩子气地宣布:两个生日都过。想一想也简单,一位老人乐意过生日,原因就是平时太寂寞。老人永远是寂寞的,尤其是一个高寿的老人。而老人的寂寞,往往被我们忽视。
③祖父是最会排遣寂寞,最能享受寂寞的智者。
④我侄女上的小学要给解放军写慰问信,但没人会写毛笔字,侄女就自告奋勇带回来,让祖父给她写。同样,父亲想要什么内部资料,想要哪些一时不易到手的马列著作,只要告诉祖父,祖父便会一丝不苟地抄了,邮来。有一段时间,向祖父讨字留作纪念的人,渐渐多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祖父就挨个地写。唐诗,宋词,毛主席的教导,一张张地写了,寄出去,直到写烦了,人也太老了,写不动了为止。
⑤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在祖父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给他当邮差,陪他散步,也陪他接待和拜访文化圈里的名流。记得我常常陪祖父去四站路以外的王伯祥老人处。这是一位比祖父年龄更大的老人,他们从小学时代起就是好朋友,风风雨雨,已经有了好几十年的友谊。难能可贵的是,祖父坚持每星期坐公共汽车去看望老朋友。祖父当时订了一份大字版《参考消息》,王伯祥老人也喜欢看,于是祖父便把自己订的报带去给他看。每次见面大约两个小时,一方郑重其事地还报纸,另一方毕恭毕敬地将新的报纸递过去,然后就喝茶聊天。说什么从来不重要,话语投机,酒逢知己,关键是看这一点。
⑥祖父平时很喜欢和我对话,他常常表扬我,说我小小年纪知道的事却不少。我记得他总是鼓励我多说话,说讲什么并不重要,人有趣了,说什么话都会有趣。早在还是一个无知的中学生时,我就是一个善于和老人对话的人。我曾经是真的觉得,自己知道的事多,肚子里学问大。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老人的寂寞。
⑦祖父还教我做对子。后来我开始写小说,把发表的小说寄给祖父。祖父回信说,写得不错。祖父并不曾有意识地要培养我成为一个作家。真正要谈起文学的启蒙,我的堂哥对我的影响要远大于我的父亲,更大于我的祖父。如果说,当作家和家学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家中无处不在的书,以及父亲和祖父的读书习惯。
⑧祖父即使到了八十岁,还每天在写字桌前坐八个小时,在那里写信看书。家里的东西通常摆放很整齐,但祖父的书桌上却经常堆满书和纸。他的那双手因常年写作,手指骨节分明,青筋毕露。他的腰也因年老变得佝偻了,他倚着椅背,但还是能透出一种坚定。祖父的一言一行,使我明白,写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要坐在那里坚持写。一个作家写得怎么样,是一回事儿,不间断地写更重要。只有写出来,一切才有可能。
⑨老人最害怕告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祖父晚年时,每次和他分手告别,大家心里都特别难受。于是大家就不说话,在房间里耗着。他坐在写字桌前写日记,我站在一边,随手捞起一张报纸,胡乱看下去。那时候,要说话也是一些和分别无关的话题,想到哪里是哪里,海阔天空,就这样静静地享受寂寞。不得不承认,我在老人的寂寞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明白了许多珍贵的情感。这些情感是人类的结晶,只有当它们真正逝去时,我们才会感受到它们的珍贵。
(作者:叶兆言。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