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语
傅菲
①窑火,耸立,火鸟一样张开了翅膀,壮美地翱翔。我们的胸膛灼热,与火鸟紧紧拥抱在一起,尽情幻舞。
②从窑山村回来,窑火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燃烧着。
③我熟悉南方的土窑:半圆形的拱门,长长的土砖垒砌的窑垄,方块的天窗,伏地而起的烟囱。场院里,土陶坯已经晒得发白,泥浆水淌出的油状水痕成了陶器的花纹,泥池里黑褐色的胶泥温顺柔和。
④泥是从老河道里挖上来的,一车一车地拉到泥池里,浇上水,用木勺泼洒,一遍又一遍,踩泥人把健壮的牛从牛圈里拉出来,和它说着亲热的话,喂上整畚斗的米糠,然后把它的眼睛蒙起来,牵进泥池踩泥。踩了半日,直到胶泥如蒸熟的糯米浆,黏、糯、柔。制陶师用一把弓状的钢丝锯,把池泥切割成一块块,抱进茅棚里开始制陶。在青石案桌上,师傅狠狠地摔打,反复地摔打,打得胶泥瘫软便开始揉,揉出泥皮片。师傅托着泥皮片,裹在陶模上。一只手转动模具,一只手给胶泥刮浆,浆水汨汩地淌下来,浓浓的。
⑤做好的土陶坯,在地垄里暴晒。陶坯暴晒之后一日比一日白,亮出泥质浑厚的色泽,花纹一圈圈地吐出来,有荷花,有丁香,有薔薇,有如水的波纹。烈日暴晒七日,制陶师傅便把陶坯一个个抱进窑,一垄垄地码起来,码两天,封了窑门,师傅们坐在一起,喝一顿酣畅的酒。酒喝够了,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开始点窑火。窑火,被噼啪作响的木柴唤醒,树脂吱吱吱地叫,火星四溅,如熟透的石榴一样迸开。陶坯被红绸般的火焰包裹着,一层又一层。
⑥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家的大部分器物,我们用砖瓦筑舍,用碗盛饭,用菜缸腌制咸菜,用壶泡茶,用杯喝酒。窑里烧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留有人的温度,有人的品性,和我们一样淳朴,一样要经过摔打,与我们的生命一样易碎、坚硬,最后与我们一同走过岁月。
⑦记得在孩童时期,快过年了,我随母亲去小镇郑坊,拉一架平板车买土缸土瓮。卖陶器的店有好几家,我们一家一家看过去,问价格,看成色,一条街走完,已是中午。母亲拉车,我在后面推车小跑,布鞋摩擦沙子的声音,沙沙沙的,和冷风的声音相互交混,至今不散。
⑧时代变迁,我们的生活方式在改变,所用的器物也,在改变。我看过很多土窑,但大部分废弃了,窑火熄灭。把我们从远古洞穴带进家园的窑,慢慢消失,被我们遗忘。
⑨在窑山,我再一次看到了窑。在老旧的窑场,我见到了制陶师傅,穿着藏青色的围裙,戴着草帽,吸着纸烟,粗粝厚实的手掌裹着泥垢——我多么熟悉这朴素的模样,一口口大水缸,整整齐齐地排在院子里,在阳光下散发圆润的光泽,黝紫黑的釉色却白得发亮。我拍拍缸身,把耳朵贴在缸口,嗡嗡嗡的,声音清脆、爽亮,如泉水淌于井中。在两栋瓦房里,码着晒干了的土陶坯,一层一层,一垄一垄。我推开满是灰尘的木门,黯淡的光线落在土陶坯上,器物如昨,鲜亮如初。
⑩瓦舍前后的院子 里,瓜架上的南瓜花和黄瓜花开得粉嫩。村子旁的丰溪河依旧流着,河流哺育这片土地,令它生生不息。窑,是信江沿岸最具人烟气息的文明。窑,我们曾如依赖屋舍一样依赖它。窑,给了我们四壁,给了我们屋顶。窑火,那么慈爱,那么倔强。窑火,是我们的摇篮曲,也是我们的生命之歌。
⑪我抚摸着大水缸,手久久不忍离开。
(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