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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洗澡

乔叶

“水小点儿,多费。”母亲说。

我调整着花洒,让水流变小。

“这城里水贵的,能赶上早些年的油价钱。”

“瞧您说的。油都比水贵。”

“那是。油不比水贵,那还能叫油?昨儿小娜才买的那油,叫啥瓜子油,恁小一瓶,都花了一百多哩。”

“是葵花籽油。”

“就你会洋气。葵花籽不是瓜子?”

“是,是。”

自从母亲中风后,我就不怎么顶撞她了,她的脾气也被我惯得没了边儿,动不动就指责我训斥我,在我跟前耍尽威风。

“油跟水,不是一物,就不能比。人整天得喝水,谁整天喝油哩。油得炼,水用炼?天上下雨下雪那都是下水哩,啥时候见过天上下油?叫我说,水就不该叫人掏钱买。水跟土一样,都是老天爷赏人的。”

中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母亲的嘴皮子。利落得很,甚至更利落了。直到花洒冲洗发水的泡沫时,她才闭上了嘴。

已经有五六年了吧,每年入冬之后,母亲都要来郑州住两个月。暖气开通一个月后来,在腊八之前一定回去。

她原是不大愿意来的,每次来都要我和弟弟三求四请,软磨硬劝,她才会勉强答应。泥蛋儿出生之后,她就很情愿过来了。她跟我说,过来住一住,对谁都好。大儿子一家能好好松快一段时日,闺女和小儿子也能好好尽尽孝。谁的心里都得劲儿,谁的面子上都光鲜。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想多看看你这小孙子。”

“那可是。”她慨然道。

“大孙子不亲?”

“你个挑事儿精。大孙子也亲,可那是老大家的。弟兄们再好,一门是一门的根儿。要算细账的话,我平日里亲大的多,还亏了这小的呢。”

水流中,母亲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老年斑和黑痣也更明显了。在水光的润泽下,这些倒也不颓丧,是闪亮亮的一种明显。她的左眼角有一个月牙形的小疤。听她讲过很多遍,那是大跃进的时候,我姥姥在村外和社员们大炼钢铁,她和小伙伴们偷偷跑去看,你推我搡的,根本不知道害怕,越看离炉子越近,忽然间,炉子里爆出来那么一团火星子,直朝她飞过来,把她的一大片头发都烧焦了。

还好没破相。每次她都会这么感慨。以往我都会回敬她“那是您有福气”之类的,这次我决定改个说法。

“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嫁进我们老李家哩。”

“你个龟孙,花销起你老娘来了。”她骂。笑盈盈骂人的母亲,总是特别有光彩,那个神采奕奕的模样,好像根本不曾中过什么风。

母亲中风大概是在十年前。那一年春天,我们家最靠北的那块地被上面“规划”了,说是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上面赔了一笔钱,说是收了当季麦子就不许再种庄稼,不定啥时候就会动工,到时候会毁庄稼,谁种谁心疼。有的人家就让地荒着,也有的人家不舍得让地荒着。在母亲的唠叨下,大哥大嫂就在那块地上种了玉米。进了农历八月,玉米穗眼看着一天天结实了起来,突然有一天就被工程队全部铲倒了。第二天,母亲就催着大哥大嫂和她去地里捡玉米。正值秋老虎的天气,那天也是热极了,一大片地里有好几个人中了暑,母亲则是中了风。

中风后,母亲的后遗症并不怎么严重。我闻讯赶回家时,她都下了床在厨房门口择菜了。我埋怨她,你看看你,多不值当!地都是人家的了,你还非得要那点儿庄稼!

母亲说,地是地,庄稼是庄稼。

“人家不是把庄稼钱都给咱了吗?”

“钱是钱,庄稼是庄稼!”母亲的神情都有些严厉了。

我只好沉默。只听她自顾自地唠叨:“也不知道那些货们是咋想哩,恁造孽,不可惜庄稼。就不能跟咱们早说个一两天,容咱们收收?”

母亲很快就开始了貌似正常的一切举止。其实那时她的右肢已经没有了韧劲儿,可她但凡在村里行走,就会格外注意保持平衡。她说不能让人看出来,不能让人笑话,也不能让人可怜。

水汽氤氲中,母亲微闭着眼睛。这可以让我从容地看她。她在郑州期间,我的主要任务,一是给她一次全面体检,根据体检情况开药调理--只要不是大问题,母亲就绝不住院。她抗拒医院。她的口头禅是:那是啥好地方?不管身上有病没病,到了那个地方,心里就先病上了!二呢,就是常来看她,除了周末两天必陪,周三下班后也会抽空来一趟,送点儿吃喝穿戴,再给她洗洗头发,简单擦擦身子。痛快洗澡的日子都是在这样的周六晚上。周五我还要上一天班,太过紧张。周六上午能舒舒服服睡个大懒觉,午饭后到超市大肆采买一番,再来到弟弟家,给母亲洗晒一下床单衣物,然后早早吃过晚饭,细细致致地给她洗这个澡,顺便好好说说话。

这两个月间,在我的反复恳请下,她也会光临一次我家,但绝不过夜,晚上必定要回到弟弟家。

“没听说过“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万一出了啥岔子,我可不能在别人家丢了最后那口气。”她说。

“我这里又不是别人家。”

“还就是别人家。”她叹口气,“闺女再好,也是门亲戚。”

最初听到这话,免不了要跟她辩几句。后来就不辩了,随她。

“唉,这日子多不经过,你老娘我可是都七十五啦。”母亲突然说。她总是这样,会突然强调一下自己的年龄,语气里有骄傲,也有感伤,似乎还有一种释然。

“不算大。加把劲儿,再活个七十五!”我说。

“油嘴滑舌。”母亲翘着嘴角,微微笑了。

这是我的母亲。她总是自称老娘。有时我也这么叫她:老娘。娘老了,就是老娘。老了的娘,就是老娘。虽然没有了老爹,但我是个有老娘的人,这就不错。即使她中过风,也不错。

(选自《北京文学》2020年第11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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