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与近 [美]托马斯•沃尔夫
一个小镇,坐落在一个从铁路线连绵而来的高地上。它的郊外,有一座明净整洁、装有绿色百叶窗的小屋。小屋一边,有一个园子,整齐地划成一块块,种着蔬菜。还有一架葡萄棚,到了八月底,葡萄就会成熟。屋前有三棵大橡树,每到夏天,大片整齐的树阴,就会遮蔽这座小屋。另一边则是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坛。这一切,充满着整洁、繁盛、朴素的舒适气氛。
每天下午两点过几分,两个城市间的特快列车驶过这里。那时候,长长的列车要在镇上附近暂停一下,然后又平稳地启动前进。二十多年来,每天,当列车驶近小屋时,司机总要拉响汽笛。每天,一个妇人一听到鸣笛,便从小屋的后门出来向他挥手致意。当初她有一个小孩缠着她的裙子,现在这孩子已长成大姑娘,也每天和她母亲一起出来挥手致意。
司机多年操劳,已经白发苍苍,渐渐变老了。他那可敬的工作,仿佛风刀霜剑,在他脸上刻下了皱纹。但他一看到小屋和两个妇女,便感到从未有过的非凡幸福。一千次的阴晴晦明,一百次的风雷雨雪,他总是看到她们。通过冬天严峻单调的灰蒙蒙的光线,穿过揭色冰封的茬地,他看见她们;在妖艳诱人的绿色的四月里,他又看见她们。
他感到她们和她们所住的小屋无限亲切,好像父母对于自己的子女一样。终于,他觉得 她们生活的图画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因而他完全了解她们一天中每时每刻的生活。他决定,一旦他退休了,他一定要去找她们,还要和她们畅谈生平,因为她们的生活已经和他自己的生活深深交融在一起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司机在她们居住的小镇的车站下了车,走到月台上。他在铁路上工作的年限已经到了。他目前是在公司领取养老金的人,没有工作要做了。他慢慢地走出车站,来到小镇的街上。但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好像他从未看到过这个小镇似的。他走着走着,渐渐感到迷惑与慌乱。这就是他经过千万次的小镇吗?这些是他从高高的车厢窗口老是看见的房子吗?
一切是那么陌生,使他那么不安,好像梦中的城市似的。他越向前行,心里越是疑虑重重。司机在闷热和尘埃中沉重地慢慢走着,最后他站在他要找寻的房屋前面。他立刻知道他己经找对了。他看到那屋前高大的橡树,那花坛,那菜园和葡萄棚,再远,那闪光的铁轨。
不错,这是他要找寻的房子。他踏上通向门廊的三层石级,敲了敲门。一会儿,他听到客厅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妇女站在他面前。
霎时,他感到很大的失望和懊丧,深悔来此一行。他立刻认出站在他面前用怀疑的眼光瞧他的妇人,正是那个向他千万次挥手致意的人。但是她的脸严峻、枯萎、消瘦;她的皮肤憔悴、灰黄,松弛地打成褶玻;她那双小眼睛,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原先,他从她那挥手的姿态所想像的勇敢、坦率、深情,在看到她和听到她冷冷的声音后,刹那间一古脑儿消失了。
而现在,他向她解释他是谁和他的来意时,他自己的声音,听来却变得虚伪,勉强了。但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下去,拼命把他心中涌出来的悔恨、迷惑和怀疑抑制下去,忘却他过去的一切欢乐,把他的希望和爱慕的行为视同一种耻辱。
那妇人十分勉强地请他进了屋子,尖声粗气地喊着她的女儿。在一段短短的痛苦的时间里,司机坐在一间难看的小客厅里,打算和她们攀谈,而那两个女人却带着迷茫的敌意和阴沉、畏怯、抑郁、迟钝的眼光瞪着他。
最后他结结巴巴生硬地和她们道别。他忽然意识到他是一个老人了。他的心,过去望着熟悉的铁路远景时,何等勇敢和自信。现在,当他看到这块陌生的、不可意料的、永远近在咫尺、从未见过、从不知悉的土地,他的心因疑惧而衰竭了。他知道一切有关迷途获得光明的神话,闪光的铁路的远景,希望的美好小天地中的幻想之地,都已一去不复返了,永远不再来了。
(选自《外国散文三百篇》,林非主编,万紫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