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花雪白
陈年喜
①西沟岭上,纷白如雪的荞麦花把我惊住了。
②农历六月中旬,山风恣意。荞麦花从山腰一直铺排到山顶,跨沟过涧,各自成片,彼此斗彩。这里是迭部县洛大乡,荞麦是这里人们的主粮。
③接我们上山的三轮车司机叫马彪,矿上的专职司机,壮硕的藏族青年,在陡峭盘绕的山道上,他把三轮车开到了四五十迈。
④这儿的荞麦主要是苦荞。马彪指着对面山顶说,山越高,苦荞越好。远处的山巅直插云雾,天地相接处,有星星点点的牦牛吃草。
⑤说话间,矿山到了。
⑥这座锑矿规模小,只有七个工人:五个洞内工,一个外勤,一个厨师。这是我见过的体量最小的矿山,但工作难度一点也不小。柴动空气压缩机工作了太多年份,缸体已严重老损,矿洞延伸到了百多米,再往前,山体就要穿了,那边是藏民们的神山。
⑦原来的两个爆破工因病不能再干了。我和小康接手他们。小康是我的徒弟,我们一起辗转过很多地方,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青年,我则从小陈变为老陈。
⑧一半废弃的渣坡被山民们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荞麦,得炸药药末滋养,枝叶异常壮硕,它们顺着坡势一直爬到洞口边。洞内每爆破时,巨大的气浪卷着尘屑冲出洞口,在荞花上撒一层粉灰,然而过上一夜,山高风疾,它们就又清洁如初了。
⑨每天,在等待洞内爆破后尘埃落定的时间里,我和小康就坐在坡边看荞花。荞麦花并不都是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它的粉红又与桃花的粉红不同:桃花的粉红有些轻佻,有些炫耀;荞花的粉红则显得心无旁骛,完全是为了传粉结籽而存在。荞麦花期很长,从农历的五月一直开到十月,早开的荞花已经籽粒成熟,后面的还在次第开放,给人们一种永不凋败的错觉。
⑩奇怪的是,我们很少看到这些荞麦地的主人,藏民们居住在更高更远处,生活在自己的方式和节奏里。而荞麦也一直按照自己的秩序和节律生长、成熟,从不因为无人照顾而荒疏。
⑪矿场扩容,活承包给了马彪。干活的是一群当地妇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是妇女干活,而且是重体力活。她们带来了两辆架子车,几把镐,几只锨,任务是把一片缓坡铲平,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⑫所有的活计里,挖土、铲土、砸碎石头都不难,难的是拉车,一车土上千斤,而山势又陡,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沟。拉车的女人叫苦荞,是其中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人。
⑬苦荞专门拉车倒土,这一车拉走,那一车又满上了。车到坡边,两臂猛地一抬,腰身猛挺,一车土哗地就倒下了山坡,车子停止得恰到好处,不前一寸不后一寸,再一拧背,车子就收了回来。
⑭重活的人都能吃,工人灶上主要吃米饭,炒土豆丝或拌黄瓜下饭,女人们都能吃两碗,菜总是不够。苦荞不好意思去抢菜,端一碗白米饭坐在角落吃。爆破工有专门的菜盘,我和小康吃不了,就招呼她来夹菜,她好久不敢伸一下筷子,越劝越不敢动,嘴也不敢大张。
⑮马彪说苦荞是个苦命的女人。三年前,丈夫在合作市做建筑工,给高楼刷墙外漆,出意外去世了。她有一个女儿在县城读初中,成绩年年班上第一。
⑯八月十五,月亮挂在西沟岭上,又大又圆,似乎触手可及。月光柔亮,西沟岭也柔软了。这个时候,荞麦熟了,矿场也快完工了。
⑰藏民们从四面八方下来收割荞麦,他们赶着牛车,开着三轮,骑着摩托,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深秋了,甘南的山色依旧苍绿,山雾已不再那么厚重,山巅从云里露出来,牦牛群朦胧又清晰。据说,山那边一侧,就是千丈雄关铁尺梁。
⑱一次,我连着几日高烧不退,小康推门进来,拎着一个头巾包裹的包,说是苦荞专门托人送来的。
⑲打开来,是一卷荞面卷,一瓶荞花茶。荞面卷纤薄,渗透在墨绿的荞面颗粒里,茶还温热,荞花在茶杯里浮沉。我咬了一口饼,喝一口荞花茶,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香和苦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尝到荞麦的味道。
⑳我们一群异乡人在西沟岭上一直工作和生活到了第二年四月。时光荏苒,而今,那轮仿佛近在咫尺、美得无可比拟的月亮依旧常在我眼前,而那漫山开放的荞花,就是西沟岭上的另一片月光。
(选自《散文》2021.1,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