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无论作为文学意象,还是作为文化现象,鲲鹏都是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的象征,成为特别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符号。其实,鲲鹏诞生时,并没有这种诗意的内涵。众所周知,这一意象出自《庄子·逍遥游》。然而,《逍遥游》中的鲲鹏并不能真正地自由翱翔,它之所以能飞上九万里高空,乃因为“风斯在下”,依赖于外部条件——狂风,即庄子所说的“有所待”。
②鲲鹏意象的内涵转换,始于魏晋。魏晋文人一面不能忘怀世俗,一面又要追求任诞逍遥。这种深刻的内在矛盾,打破了心灵的平衡。只好通过将庄学世俗化的方式,寻求安顿身心的法门。介于现实与自由之间翱翔飞举的大鹏,也就成为当时文人的心理寄托对象。通过对鲲鹏的哲学内涵世俗化、意象内涵诗意化的转换,试图重构已被打破的心理平衡。
③哲学内涵的世俗化,始于郭象。其《庄子·逍遥游注》说:“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所有事物只要顺乎本性,称乎所能,且又符合各自差异的本性(性分),就是一种逍遥,鲲鹏斥鹄在逍遥这一点上,没有差别。庄子所言之“有待”,是溺于现实;“无待”,是超然物外,而在郭象的哲学中却获得了统一。于是,本来“有待”的鲲鹏,也就成为“无待”的自由逍遥的象征了。
④意象内涵的诗意化,始于嵇康。其《卜疑集》说:“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文中“大鹏于南溟”是与“人间之委曲”相对立的意象,在这里大鹏摆脱了“有待”羁缚,成为一种超越世俗的自由象征。后来,阮修创作了文学史上第一篇《大鹏赞》:“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借助鲲鹏意象,表达自由、高远、超然的人生襟怀和自由精神,成为魏晋风度的一种诗意展示。
⑤到了唐代,鲲鹏形象发生了质的变化。李白创造的大鹏形象也成为盛唐气象的审美呈现。如果说《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还保留着庄子鲲鹏意象的痕迹,那么他所创作的《大鹏赋》则彻底改造了《逍遥游》中“有所待”的鲲鹏意象。“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何其雄健;“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又是何等自由逍遥!在此,鲲鹏由“有所待”才能展翅高翔的文学意象,转化为绝对自由、搏击万里的文学意象,创造出一个具有崭新内涵的审美意象。自此之后,鲲鹏也就成为自由翱翔的象征了。
⑥鲲鹏意象内涵的转换,是文本接受的必然结果。“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是中国文本接受的一种独特方式。后代的大鹏意象,就庄子《逍遥游》的本意来说,是“误读”;就文学创作来说,则是审美创造。鲲鹏意象的变化,正是通过对原始文本意象的有意识的“误读”,在积极接受的过程中,创造出内涵全新的审美意象,也因此使鲲鹏成为中国文学中最具鲜明民族特色的文学意象,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襟怀、理想的象征
(摘编自刘运好《鲲鹏意象的“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