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刘庆邦
雪是在村里人吃晚饭时开始下的。
在冬季,村里有的人家吃晚饭,有的人家不吃晚饭。不吃晚饭的人家早早就睡了,他们说,肚子是盘磨,躺着不动就不饿。吃晚饭的人家总是吃得晚,通常是打稀饭。有的人家打稀饭时舍得撒一把黄豆,一般人家舍不得放黄豆,黄豆虽说不是金豆,但他们习惯把黄豆与钱与房子联系起来,有一句谚语说,打稀饭十年不放豆,可以盖个瓦门楼。瓦门楼关乎门头高低,关乎男孩子能不能找到老婆,那就得攒豆成金。
对于这场雪的大小,这家的大男孩是感觉出来的。他习惯端着碗,到院子里吃晚饭,刚把饭碗端到雪地里时,喝第一口,还热乎乎的,喝第二口,就不热了,他转身回灶屋里去。
娘、姐姐、妹妹和弟弟都正在灶屋里吃饭。灶屋里垒有锅灶,放有水缸、案板、柴草等,空间十分狭小。屋里连一个小板凳都没有,全家人站着吃饭。煤油灯光和雪光形成了对比,灯光的颜色较黄,因此有了些许暖意。这晚的稀饭只放了一些红薯,红薯已被煮碎在锅里,按他们的说法,红薯碎得连魂都没有了。喝这样的稀饭,连筷子都不用,只需对上一张嘴。
天黑了,地白了,吃过晚饭干什么呢?马上钻进被窝,被窝里的热气可以把雪气抵消掉,只要半夜里不起来撒尿,可以一觉睡到大天明。
娘不能马上睡觉,她还要挑灯纺花。不管是打雷、下雨,还是刮风、下雪,娘每天雷打不动,都要纺花纺到深夜。这家的大男孩不在家里睡觉,他把一条棉被搭在肩上,要到外面去睡。家里只有一张大床,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愿意跟全家人挤在一起。他们家六口人,一共只有三条被子。大男孩拿走一条,家里每两个人摊不到一条被子。从他上初中开始住校,家里就不得不单独分给他一条被子。如今他毕业回家当农民,那条被子还是属于他,每天手扯脚蹬,用的时间长了,被子已经有些破旧,被表和被里都打了补丁。尽管如此,可以把一条被子抱来抱去,还是显示出他在这个家庭地位的优越。
大雪铺天盖地,他到哪去呢?他本打算去村外饲养室盛草的小屋里去睡,已经走到饲养室的粪池边,却犹豫起来。倒不是因为粪池的问题,下了大雪,积雪已经把粪池覆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了难闻的气味。大雪就是这般神奇,不仅可以冰封肮脏的东西,使一切变得干净,还可以抹杀难闻的气味,使天地间充满清新的冰雪之气。之所以犹豫,是他想起,每到冬天,总会有一些逃荒要饭的人为躲避严寒,到草屋里去睡。要是他硬挤去睡,对他的自尊有影响。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社员,要啥没啥,可毕竟还没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雪越下越大,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大雪中迷失了,不知是迷失在天上,还是迷失在人间。他突然想起,队里的麦秸垛一侧掏有一个洞,洞子里不正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去处嘛。这真是,大雪茫茫疑无路,脑洞开处现草洞。他记得洞子的大小跟一个瓜庵子的空间差不多,睡两三个人都不成问题。不知道草洞子是不是已经被别人占去,要是被别人抢先占去的话,他在这个雪夜真的无处可去了。他一路蹚雪行走,一路默默祝愿,老天爷,把草洞子给我留着吧。
来到麦秸垛一侧,他根据大概的记忆,上上下下摁,果然把有洞口的地方找到了。他掏掉洞口塞着的麦草,一股麦草的香味从里面涌出,还好,草洞里没有人,真是谢天谢地!他顺直身子躺下,厚厚的麦草让他十分舒服,身上舒服,心里也舒服,像是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他对雪夜有些留恋,舍不得马上就睡,趴在洞口,向外张望。外面可真静啊,静得大地都在沉睡,漫天的雪花像是在轻轻地拍抚着大地,让大地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这样的宁静,与夏天打麦场的热闹形成了极大反差。作为劳动社员,他对夏天的热闹记忆犹新。白天,社员们头顶炽热的阳光,在场院里放滚、翻晒、扬场,热气腾腾。夜晚,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到场院里睡觉,睡觉前他们下进场院边的水塘里扑腾,洗完澡躺在麦草上望着星空说笑,风吹得地里玉米叶子哗哗为他们鼓掌,还有在夜空中掠来掠去的布谷鸟的叫声,使打麦场变成了不夜场。特别是到了队里垛麦秸垛那一天,热闹便达到了高峰。麦秸垛是一个标志,哪个生产队的麦秸垛垛得高大,标志着他们队里的麦子长得好,麦子打得多。这样一来,垛麦秸垛本身就有了炫耀的性质,使参加垛麦秸垛的每一个男劳力都欢欣鼓舞,干劲倍增。
雪还在下,他环顾月光下雪地里的一切,铺天盖地的雪白使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虚幻的世界,披了一身银装的麦秸垛显得更高大,在月光的照耀下,每朵雪花里似乎都有一个月亮,都散发着月光。他想到了几个词,有琼楼、玉宇,还有仙境。所谓仙境,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
明天夜里,他还会来这里睡。
(有删改)